《十里蓝桥万里尘》一尾秋刀鱼

117、蓝觉2

　　众人循声望去，太极殿的正上方，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所有人层层退开，片刻后，只听砰地一声，两道人影沉沉的砸落在太极殿前，扬起一阵细尘。

　　坠落在地的人，是往日风光无限的谢大人。

　　而骑在他背上的，正是小皇帝。

　　小皇帝被谢大人这一下砸得晕头转向，一记响亮的板栗敲在谢大人脑瓜子上，叫骂道：“没用的东西！你这头猪不是长了翅膀吗？怎么还是不会飞？朕要你何用？”

　　他没有注意到蓝觉的存在，也没有注意到太极殿前这么多人的存在，只顾自己玩着，玩得不亦乐乎，看上去，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他将那谢大人摁住，扬起手中的骨锯，将锯子抵在对方的胳肢窝下。

　　刚从天上跌落在地的谢大人还没缓过来，扭头就看到了一把锯子，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嘴里忍不住的大骂：“你这狗皇帝，早就该将你宰了，你若敢对老夫下手，老夫就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别甩了，甩得朕头晕！听见没有！”

　　小皇帝不知是真的稀里糊涂，还是装作稀里糊涂，只将谢大人的胳膊当翅膀，纯真的脸上扯着一嘴阴险的笑容：“都怪你的翅膀太硬了，所以才飞不起来的，朕不杀你，只是想给你点教训。”

　　那谢大人发出痛苦的呜咽。

　　骨锯在小皇帝手中左一下右一下的来回拉扯，血溅的到处都是，骨头锯裂的声音，令在场所有人听了都不由牙根发麻。

　　小皇帝加快速度，咬着牙幸灾乐祸的道：“没事，他的这双翅膀还会再长出来的，朕这是给他机会，直到他能载着朕飞向天空。”说着便又笑起来。

　　天真的狂笑声与撕心裂肺的叫声将整个广场充斥着。

　　在谢大人那条胳膊彻底脱离了他身子的那一刻，谢大人也奄奄一息。

　　小皇帝用袖子擦去自己满脸的血，看着自己的杰作，甚是满意。被蓝觉看了一眼，便兀自拽着谢大人的脑袋离开人群拖去了广场正中。

　　蓝觉看向鹤公公：“如今这宫中可是鹤公公你～一人独大了。”

　　鹤公公神思一下子回转过来，对那小皇帝微微俯身道：“这天下是皇家的天下，这皇宫也是天子的家，老奴不过是一介阉人，就算是给奴才一万颗胆，奴才就是奴才，又岂敢觊觎。”

　　蓝觉轻哼一声，冷白的手指轻抚过琴面，转而离开太极殿，孤寒的背影与天地渐渐融为一体。

　　随着蓝觉离去，鹤公公缓缓抬起了腰身与眼眸，卑微的目光渐渐显露出阴鸷之气，他深深的望着那道宫门，对身旁的人道：“去给我查，洒家倒是想看看，这到底是甚么人。”

　　城中来了个人的事情，就像阵旋风一样，很快就刮到了皇城的每个角落。

　　闻人相思与闻人为遥，如今已成为这些怪人的头领，城中凡有不服管教者，全都会被她二人杀掉，而那些原本症状不明显的，也在他二人的威逼利诱与蛊惑之下，彻底沦陷。闻人相思和闻人为遥乐在其中，他们享受这种看着人一点点堕落变成怪物的的感觉。

　　如今城中竟来了个正常人，这如何不让人兴奋。

　　是以，这二人早早便来到皇宫门外候着，远远见到蓝觉的身影，不由得一怔。

　　尤其是闻人为遥，她素来痴爱美男，见此人神态自若，气质端然出尘，双眸静默如渊，不喜不悲，乃世间少见，与她而言，简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闻人为遥毫不羞怯的舔了舔嘴唇。

　　一旁双手插在胸前的闻人相思则是眯着眼笑道：“起初我还不信，没想到，还真的是个人。小妹，这人不如就交给你来条教～”

　　此时蓝觉正好出得午门，闻人为遥便激动的追了上去，挡在蓝觉面前：“真稀罕，真稀罕！居然能见到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症状的人，完完全全的人！”

　　她那张像蛇又像狐的脸，凑近蓝觉身前，在他身上仔细嗅了一番，随即便捂着肚子狂笑起来，口流怪涎，丑态毕露。

　　她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蓝觉：“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闻人相思也跟着笑起来，他那玩谑的眼眸之中，滑过一丝变态的狠戾之色。

　　然而闻人为遥很快就收回了脸上的笑容，因为她见蓝觉脸上，丝毫神色都没有，全程冰冷相对，并未将她二人放在眼里，而是径自绕过她往前走。

　　她疑惑的追上前：“为甚么不问我们在笑甚么？”

　　对方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闻人为遥也不恼，只是接着取笑道：“因为你很快也就要变得跟我们一样了，到时候，你的身子，不是你的身子，你的脸，也可能变得不像是你的脸，你的思想你的一切，都会变化。”

　　“你需要所有人都变得跟你一样，来满足你龌龊的虚荣心么。”蓝觉的目光透着淡淡的厌恶。

　　闻人为遥双目蹭地一下变得赤红，但她没有发怒，若换做是平常，闻人为遥也许会被这句话这样的眼神所刺痛，但现在，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变成这样有何不妥。

　　她笑着道：“现在的我，既拥有着无上的权力，也拥有着惊艳的美貌，还享受着众人的推崇，简直完美～”

　　蓝觉却是轻蔑的笑了笑。

　　这笑容，勾起了闻人为遥心中的征服欲。

　　“与其直接杀了你，不如留着慢慢折磨，让你的精神意志一点点崩溃，看着你从人一点点变成怪物来的更有趣。”

　　“看到建康城中这些怪物了吗？他们之中不少都是我们的杰作。我瞧你身上灵气充沛，想来也是个修行之人，既然有胆量踏入这皇城，我便让你尝尝变成怪物的感觉。”

　　话音刚落，触碰到蓝觉的指尖就如同被真火给灼烧了一般，疼得她立马松开了手。再看蓝觉，那人抱着枯木龙吟已是只身前行。

　　闻人为遥自是不忿，追上去问：“你到底是甚么人？从城外来，难道只是为了这把枯木龙吟？”

　　闻人相思道：“说不定，他是来寻人的～”

　　闻人为遥忽然兴奋的道：“难不成你是听说了建康城中有凤凰，想来寻凤凰？”

　　“还找甚么凤凰，早就是千人唾万人骂的野山鸡了，尸骨都不知道腐烂在哪个角落了。”闻人为遥大笑，“找小皇帝也没用，现在建康城里，是我们兄妹俩才说的算，人才听小皇帝的，怪物都听我们的。”

　　闻人相思道：“小妹，我看他不像是去找凤凰，也不像是去找小皇帝的，看他的样子，倒像是去幸阳王府的。”

　　蓝觉脸上的神情终于有所动容。

　　“难不成你真是来找舞阳太子的？”

　　闻人为遥上前想抓住蓝觉，奈何落了空，那人看着就在眼前，可不知为何，伸手就是抓不着，也没见他刻意躲闪，她惑然不已。

　　“你果然是来找舞阳太子的！唉，可惜让你失望了，舞阳太子早已成为一条落败的狗，他的身体被挂在城楼上示众，城中每人每日，不顾风雨阻挠，都要前去鞭笞他一次。”

　　蓝觉不禁碾眉。

　　闻人相思又狠狠补上一刀：“但我们是不会让他彻底死去的，我们要让他尝到比死还痛苦百倍千倍的滋味！”

　　蓝觉虽已察觉出城头上那具尸体并非舞阳，但闻人相思的恶毒心肠，还是令他生起了怒意。

　　“看看他那凄惨的样子，我就觉得痛快。”闻人为遥凑过来，不知好歹的挡在蓝觉面前，“你生气了，你很愤怒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没有欲望的，快，变成怪物吧！”

　　岂料对方直接一掌，将自己打出老远去。

　　这一掌，令闻人为遥再无力气翻身，闻人相思脸上的笑意凝固，他眼中蹦出怒火，一跃扑向蓝觉，却连对方的一根发丝都没碰到就被震飞，五脏六腑统统碎裂。

　　他吐出一口血来，恶狠狠的盯着蓝觉：“你究竟是谁？”

　　闻人为遥亦道：“不管他是谁，我发誓，都会让他变成最丑陋的怪物！”

　　“我不杀你们，也是让你们看看自己被欲望牵着走到最后的下场。”

　　蓝觉甩了甩衣袖，便继续朝着幸阳王府走去。

　　建康城内最华丽的两处地方，一为皇宫，二为幸阳王府。

　　皇宫有重重大门，好歹还能遮住里面的种种不堪，好歹还有巍峨的门楼屹立不倒。

　　而后者，则已被摧毁得面目全非，王府门前的牌匾都已被人折损烧毁，整座府邸，看上去就像一堆破败的废墟。

　　蓝觉的脚步越来越沉，他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跨入了王府。

　　“站住！”王府的府园之中忽然杀出一道人影，手持长剑张牙舞爪的便扑了上来，“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你！”

　　蓝觉被叫住。

　　王府之中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此时此刻还能守在这儿的，只有一人，云想。

　　但看云想这模样，明明身上并无怪症，但行为举止却很奇怪，不但张牙舞爪，说起话来也是呲牙咧嘴的，似乎控制不了自己脸上的肌肉。

　　蓝觉以指尖扣住她的剑，道：“云想姑娘，别怕，我是来接太子殿下的。”

　　云想怪异的打量着他，提防着他：“甚么太子殿下，这里没有你想找的人，舞阳太子，人人得而诛之，你自去城头上寻吧。”

　　而对方却道：“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

　　这令云想一惊，难道事情已经暴露？

　　她依旧保持着那张牙舞爪的防备架势，不肯让路，神情变得极其严肃：“你胡说甚么，那就是舞阳太子。再乱说，小心我一剑砍了你。”

　　蓝觉道：“我和你一样，都不会伤害他的。”

　　对方的姿态与神情，令云想再次呆住，她见对方从头到脚都没有一点怪象，也不由觉得好奇，讷讷的问：“敢问阁下到底何许人也？”

　　蓝觉道：“舞阳现在伤势必定很重，你想继续拖下去么？”

　　云想僵持片刻，还是迟疑了，他看着蓝觉平静的面容，似乎忽然想到了甚么：“你......难道就是蓝觉蓝公子？！”

　　蓝觉颔首。

　　云想神色微动，随后便收起那些夸张的动作：“跟我来吧。”

　　王府早已破败不堪，是云想亲手将这些收拾起来，勉强搭建了一处避身之所，让舞阳能得以休憩养伤。

　　云想在一处小屋前停下，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看到，才小心翼翼的去推开房门。

　　蓝觉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却让他瞬间头皮发麻。

　　舞阳蜷缩着躺在一处角落，身上灵息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破碎得只剩下残片，勉强的聚在一起，随时有完全消散的可能。

　　云想像是已经习惯了，掏出帕子细细擦去他额上的血渍。

　　但他身上的血迹却是没办法擦拭了，他现在经不起半分折腾，只要稍微触碰，都怕他这身灵体会破碎。

　　蓝觉到他身前，一只膝盖半蹲下，心疼的看着他。

　　此时的舞阳正微阖着眼，皱着眉头看上去很痛苦，像做了噩梦的孩子。蓝觉心头蓦然一扎，仿佛窒息一般透不过气来。

　　云想轻声道：“被救回来之后便一直是这样，未有好转。”

　　抱歉，让你久等了。

　　蓝觉心疼不已，他伸手将他扶起，尽量不去触碰伤口，动作很轻柔，但太子殿下却似乎根本不愿意让他触碰，强硬的别过脸去，一只手推搡着他。

　　蓝觉知道，他并非是真的不愿见到自己，而是羞于以这副面容来见自己。

　　他道：“不管你变成甚么样子，你都是我心中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我带你走。”

　　许久，舞阳终于转过头来，缓缓睁开眼睛。

　　与蓝觉目光相触的一瞬间，舞阳内心那道坚不可摧的意志便瞬间倒散，三百年来，他第一次像个终于找到归家途的孩子一般，卸下所有防备，沧桑的面容在这一刻似乎焕发出了某种光彩，泪水夺眶而出。

　　门外的天空露出了久违的阳光。

　　蓝觉牵着舞阳的手，迈出那暗无天日的小房间。

　　云想站在小屋门口，看着他二人的背影，道：“你带他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她不知道他们将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华容，或者说舞阳太子。然而不管他究竟是甚么身份，他永远都是她心目中那个高洁的幸阳王。

　　“多谢～”

　　蓝觉带着舞阳离开王府，从正门出去。

　　云想本想阻止，但终归没有，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她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肩膀不禁蜷缩起来。

　　刚刚那人的眼神，分明已经看穿了自己。

　　其实她根本没有变成怪物，是整个建康城中少许也或许是唯一的正常人，在她的身上，没有出现任何怪化的症状。

　　应该为此庆幸吗？

　　不，云想讨厌这样，她在自己身上绘出奇怪的图案，沾上粘乎乎的东西，希望和那些变成怪物的人一样，看上去丑陋，一昧的沉迷在欲念中。

　　她做出奇怪的动作，用夸张的声音说话，尽量表现得凶恶无比。在她的内心深处，或许是想要变成怪物的。

　　至于为甚么，当然是为了让那些想进入王府的人知难而退，谁会轻易去招惹一个凶猛得不要命的怪物？而最主要的，是告诉王爷，不管他变成甚么样子，她都会陪着他。

　　刚刚那人的眼神那般通透，好像能看穿世间万物一样，云想只与他对视一眼，就知道自己甚么也瞒不住他。

　　一定被看出自己的伪装了......

　　云想将头埋在臂弯里，黑暗中，忍不住啜泣起来。

　　她恨自己为甚么不能真正的变成一只怪物，明明说好了，只要欲念够深，就一定会变成怪物吗？有些怪物只因为看似荒唐的欲念，就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变的非常强大，为甚么她不行。

　　谁都不及她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一直以来都深爱着华容，不是吗？

　　云想无法接受，她自以为深爱着王爷，可到头来，满城的人都被自己的执念牵着走，独独她没有变成一个为爱痴狂的怪物。

　　是自己的执着还不够强烈？还是说......自己背叛了内心。亦或者，内心早已背叛了自己。

　　眼泪将手臂濡湿，云想口中再次默念着华容的名字，她多希望华容没有被带走，希望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希望他冰冷的眼神为自己而融化。

　　现在追上去，或许也还能来得及？

　　云想只是这么想着，却终究甚么也没做，自己拿甚么跟蓝觉比，他敢堂而皇之的带着殿下走出去，而她却只能装妖作怪将殿下藏在这个腌臜龌龊之地。

　　她根本不配......

　　呆坐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

　　忽然发现今儿的天色出奇得好，京城似乎许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碧蓝的天空了。

　　她心目中的幸阳王，他一定会记得自己曾拼了命的将他从城楼救下，也会记得她不惜自毁容貌去守护他、给他筑起一方避难之所，这样，就够了，她心中无憾了。

　　既然太子殿下走了，她的使命也完成了，以后便也不必再装成那个鬼样子。

　　她看着王府大门，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后会无期，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