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终将归何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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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六年阴历元旦（西元655年二月十二日），大唐皇帝李治为了当众向父皇禀告唐军已于半年多以前击败高句丽，湔雪前耻，就在昭陵举行了空前盛大的祭典。平常各在封地的亲王与眷属们皆应邀出席。身为赵国太妃的杨絮也在其中。
既然来到了昭陵，杨絮就重逢了原为贵妃的纪国太妃韦圭、原为德妃的越国太妃燕盈如，还有住在昭陵行宫守灵的阴翠媗与韦尼子，以及另外好几名太嫔，却偏偏未能见到自己的二姐杨吉。杨絮不禁暗自感叹：二姐受到了李恪蒙冤的案子连累，失去了吴国太妃封号，只能到巴州去依靠已被贬为庶人的李愔，似乎已与大唐皇室绝缘了！
其实，杨絮也不想与大唐皇室再有任何瓜葛。她只是念在儿子李福既是赵王，又是梁州都督，必须得到当朝天子的信任，以免落到他三哥那样凄惨的下场，这才勉强自己配合福儿奉旨谒陵的行程。不然，杨絮宁可待在夏州陪伴她的多年好友兼秘密情人李暹匐。
自从贞观二十三年（西元649年）深秋在夏州回馈了暹匐长久的单恋，杨絮这几年都在夏州、梁州两边住，近两年则在夏州停留时间较多。毕竟，李福已成年，并且在守满三年父丧后迎娶了父皇生前为他挑选的宇文修多罗，让杨絮十分放心，杨絮就尽量多待在夏州，以偿还暹匐从少年到中年长期不渝的一片痴情...
虽然先皇的妃子理应守节，杨絮却趁着夏州偏僻，天高皇帝远，悄悄许身给暹匐。所幸夏州官邸的仆从们都是暹匐雇用的突厥人，都不太会讲汉语，也不知悉杨絮的身份，故而不至于有人传出流言。
只要没有风言风语，李福并不介意母亲一年起码有九个月人在夏州。李福天性宽和，很尊重母亲的私生活。他已知母亲入宫前曾是突利可汗的可贺敦，也晓得了贺逻鹘是同母异父的兄长，以及贺逻鹘曾在母亲入宫后，多亏李暹匐照顾。这些事实，在杨絮私下亲口告诉福儿以后，李福都很能够接受。杨絮为此深感欣慰。
杨絮与李福母子俩这一趟来昭陵，赵王妃宇文修多罗因怀孕而未能同行。这是修多罗的第二胎。她头胎生的李胤已在襁褓中夭折了，那带给了青年夫妻俩相当沉重的打击。杨絮也很为早夭的孙儿哀伤。不过，杨絮另有孙子，也有孙女。贺逻鹘在岭南结婚后，已生下了一子一女。杨絮只遗憾见不到他们。她为免李治万一对李福起疑心，当然不敢请求李治批准她去岭南探视身受当地官员管束的贺逻鹘。
只要贺逻鹘一家平安，修多罗这一胎顺产而又能养得大，此生就别无所求了！杨絮默默想道。静谧的夜晚，她在昭陵行宫的一间客房内，卧床辗转难眠，索性拥被坐了起来。就在思潮起伏之间，她惊觉：在今年这个新年，自己虚岁就算是五十了啊！
杨絮真难相信自己年届半百！感觉上，自己骑马、爬山，都一如既往，体力毫无衰减！
况且，杨絮自信在所有太妃、太嫔之中，可谓最显年轻的一位。虽然越国太妃燕盈如的实际年龄比杨絮小三岁，太嫔韦尼子比杨絮小一岁，但是她们都有明显的眼袋，唯独杨絮没有四十岁以上之人无分男女，多半会有的眼袋。虽然杨絮眼下略有泪沟，却至少比眼袋那种鬆垂的下坠感要显得紧实。
杨絮的外貌在最近几年之内的改变非常细微，唯独两鬓渐渐飞霜。那只消仿照嫡母萧珻过去的做法，抹一点黑豆汁，就看不太出来了。因此，杨絮尚未开始运用小姨陈婤给她的黑发内服药方。她暗想：心情开朗应是这几年来大致驻颜的主要原因...
倘若早知道，跟暹匐朝夕相处会这般融洽，当初在突利去世后，是否就会趁早改嫁给暹匐，而不进李世民的后宫呢？杨絮不免私下自问。
假如不曾进入李世民的后宫，那些年的嫉妒、苦闷，乃至于终究得知突利死亡真相所承受的伤痛，都不会有过！唯一的问题是，没有经历过那么多心灵折磨，是否也就不能领会，暹匐恒定的温情有多么可贵？
杨絮记得，自己从前总是暗嫌暹匐太温吞、太平凡，一心仰慕李世民的英雄气概。由此看来，假设那时候改嫁给了暹匐，岂不多少会像初婚嫁给突利那样，总感觉有些勉强？
“我宁愿你变卦，也不要你错失你生平最渴望的一个机会，将来暗中后悔。”暹匐当年毅然劝告杨絮不要顾虑他的话语，重新在杨絮耳畔响起，令杨絮恍然大悟：原来，暹匐才是最了解絮儿的男人！
暹匐既深知絮儿的个性，也就清楚絮儿所有的缺点，却仍对絮儿执意付出，从不间断，所谓真情，莫此为甚！杨絮感念至此，未免遗憾：自己碍于先帝妃子的身份，不可能正式改嫁给这个最值得终身厮守的男人！这样没名没份，将来到了各自的大限，必得分开...
或许受到了昭陵的环境所感染，杨絮初次开始设想以前从未考虑过的身后事。本来依据礼法，她并无选择权，唯有任凭皇室安排。据她所知，李世民临终前，已指定要把现任四妃与降级的阴嫔都列在未来陪葬昭陵的名单上面，那自然包括贤妃杨絮。若是换了不知突利死因的杨絮，她会引以为荣。偏偏，自从获悉了突利丧生于李世民的阴谋之下，杨絮对李世民已经完全改观了。
那天以后，杨絮一次又一次反思，越来越能体会堂姐杨洛湄二十多年的内心挣扎。难怪，洛湄堂姐会在李世民驾崩之后不出两三年，就鬱鬱病逝了。
杨洛湄下葬后，杨絮听二姐杨吉叙说：洛湄早在先皇生前，已哭求最终一定要回到亡夫身边。杨絮当下就很能理解，洛湄堂姐为何那样坚持。此时此刻回想起来，杨絮更觉赞同，甚至兴起了效法的念头...
原来，依照当代习俗，突利的顺州都督墓地旁边预留了一块墓穴给夫人。杨絮记起了此事，就动念要在辞世后去陪伴突利。她想出了一个办法，亦即嘱咐福儿准备两个棺材，其中一个只装衣冠，大张旗鼓送去昭陵，而另一个真正的灵柩则避人耳目，埋到突利身旁...
当杨絮如此盘算时，忽然间，她耳畔廻响起了李世民对她说过的最后两句话：“无论你对朕，怀有多少记恨，朕都要你记得，朕会带着这块咬痕，在昭陵，等你过完餘生的岁月。朕盼望到时候，你会心甘情愿，回到朕身边！”
杨絮顿时热泪盈眶！她的泪眼之前，恍惚浮现出了李世民左手臂内侧显著的红褐色伤痕，但那不是卧病在床的李世民枯瘦见骨的手臂，而是以往健壮的李世民肌肉发达的手臂。
同时，杨絮也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正在埋头舔吻那只坚实手臂上那块咬痕...
在杨絮眼前的幻象之中，只有她自己热吻李世民手臂上伤痕的动作不变，时空背景则瞬息抽换，从初进后宫的絮儿与正当壮年的李世民泡在洒满杏花瓣的御赐浴盆内，到某一次刚下完围棋时的嬉闹，到暴雨那一夜过后在床上刚醒来的清晨，到两人在九成宫外河流中游泳，到玉华宫外桃花林间的天然温泉浴...
杨絮赫然发觉，自己好想跳进那些画面里去，重温旧梦！尽管早已洞悉了李世民并非原先想像中的圣君，甚至，亲耳听过了他承认谋害突利，却照样为欢情记忆中的他，而怦然心动不已！
为什么？难道，絮儿对世民，就像暹匐对絮儿，一发不能收，纵有千错万错，也回不了头？
恰在杨絮心惊自疑之际，她听见了李世民低沉的嗓音：“絮儿，你的心早就给了朕，而你的躯体，最后也该属于朕才对。即使朕对不起突利，那也是朕自己与突利之间的恩怨，用不着你去补偿他！”
这不是李世民以前说过的话！杨絮百分之百肯定，此言绝对并非来自于回忆。那是打哪儿传来的呢？难道，是李世民来入梦？如果是，他为何不现身呢？
杨絮张口想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过，李世民似乎在冥冥中听到了她无言的问句，随即含情脉脉答道：“朕不现身，是不想让你看到枯槁的遗容，宁愿让你回想朕青壮年时代的模样。这正如同你在朕心目中，也永远是当年初见，那个活泼俏丽的妙龄女子。虽然，朕认为你必会长寿，在人生的尽头将会是个老太太，但是老年的你，也必定仍有侠骨，还是朕的侠女！朕会在昭陵等着你来！”
李世民的情话依旧霸气不减，引出了杨絮好多泪水。然而，杨絮只顾哭泣，并没有点头答应。
窗外的天色渐渐破晓了。在透窗进来的晨曦之中，杨絮眨了眨泪眼，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一场梦？
无论如何，杨絮清晰记着，自己并未予以承诺。她打算往后定下心来仔细思量，再做决定。看样子，健康的杨絮可以考虑的时间还有很多，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终将归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