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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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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十一昨日在清河镇现身了!”
“她竟然还活着?!”
“单枪匹马闯云见崖玄黄大阵三十六关,摘星大殿里伤了宗主陈至纶……她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我听说,她武功已甄化境,能与她师父陈宗主打成平手……”
“可惜了,早先云见崖将她逐出师门,可曾想过今日?”
“但不论如何,她欺师灭祖的名头可洗不去咯……”
“妖女!”
清河镇往北不过百里便是晋中城,晋中称淮南道第一大城,八街九陌繁华至极,也因着江湖四大世家之一的琴氏府邸便位于城西松泽湖畔的山上,晋中便更是名扬天下。
由此,城内多江湖豪客游侠,各方消息传闻流走于大街小巷,好不热闹。
正午,恰是酒楼生意兴隆时候,身躯富态的老板躲在柜台后笑眯眯的打着算盘,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那些江湖人闲聊。
拜十一的名字从他左耳朵里进来,又从右耳朵里出去,满是金银钱财的脑子里,没留下半分水花。
而闲聊的人话题已经换在了琴氏二公子的身上。
“我听说他落九霄剑诀第六重已经练成了……”
“他才多少年纪?他爹琴家家主不过才第七重,他若是已临第六重这等大境界,这世上岂不是又得多一个剑圣!”
身在晋中多年,酒楼老板自然没少见过琴家人,乃至还去过一次松泽山上的琴氏府邸雨霖林。
而那位琴家第一天才二公子的名头更是如雷贯耳,“风动半城,流岚霜重”说的就是他出神入化的落九霄剑法,听见几个外地人如数家珍的谈论晋中“本土”事宜,老板不由得摇头“啧”了几声。
头顶传来“笃笃笃”三声短促的钝响,老板打着算盘的手指一停,抬头,看见油亮的梨木柜台上的搁着一只手,顺着修长如竹的手指往上是一截天青色的衣袖,再往上……一顶斗笠遮住了脸,明暗交替的阴影里,依稀可见那人流畅的下颌线。
老板站起身才发现他还是得抬头看着柜台对面的斗笠人,他身形颀长而挺拔,即使戴着斗笠,也看得出风姿不凡。
老板脸上迅速堆起笑容:“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斗笠人道:“劳烦帮我喂马,另要几块干粮和一囊清水。”
老板招呼小二出去牵马,自来熟的问:“客官这是要赶路?这都过晌午了,不如吃个便饭再走?”
“不了,”斗笠人淡淡道,“清河镇而已,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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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十一以为自己天黑之前可以走出清河镇,但是没有。
江湖人人都知云见崖的刑殿行事风格雷厉风行且极尽严苛,从来没有他们手里跑出去的猎物,从前她听了只是笑笑,现在轮到她来做猎物……就分毫也笑不出来了。
此次带队该是她从前的大师兄君莲,他看着她长大,自然深谙她的一切习性,这场夺命之争,她逃的异常艰难。
江湖人传她春归门前闯玄黄三十六阵,摘星殿里伤宗主陈至纶,毫发无伤飘然而去……真的只是传闻罢了。她确实闯了春归门,还一剑斩下了门楼的飞檐,也确实捅了陈至纶一剑,但那老家伙真力内敛藏于皮肤之下,那层皮肤坚若金石,她全力一剑斩下,也只是留了寸许淡淡血痕,如果这也叫伤,那他逐自己出师门时打了她五十银鞭……她岂不是早在黄泉路上走了百八十遭了。
春夜有雨。
淡而绵密,吹面不寒,拜十一负着手在雨中穿行,她足尖点过的草木叶上惊起白露几缕,而不久之后,新发的孱弱草木就被奔驰的马蹄踏破。
她俨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从云见崖下来时就满身是伤,再不作任何休整的奔逃三天两夜,神仙也遭不住了。
她不过稍有停顿,一支黑金箭矢便破空而来,擦着它的耳畔险险的飞了出去,“咄”一声钉入不远处的树干。
箭羽轻颤,拜十一一抬头,那棵树枯干如爪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已然站了一个红衣人,风起,他红衣墨发一同飞散在空中,美得像个艳丽女鬼。
拜十一停住了脚步。
红衣人语气轻漫的道:“阿十一,还要往哪里跑?”
身后是纷至沓来的马蹄声,面前亦有拦路猛虎,拜十一缓缓的笑了。
笑意很快就被夜雨浇凉。
红衣人正是她从前的二师兄君约,若是全盛时她还能和君莲君约这两人战一战,但是现在……她大概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是个孤女,但自小被云见崖宗主收入门下,她排行最小,自然受尽宠爱。本以为自己和“无依无靠”这个词沾不上半点干系。可谁知世事无常,两年前她被逐出师门,险些废去一身武功。
两年后她只身上云见崖,说是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回来。
可是砍了春归门的飞檐,惊起檐下燕雀三两只……那燕子巢,还是十岁时大师兄帮她放上去的。公道讨没讨到她自己也不知道,却是要拿她的性命去换的。
她两手空空的没什么兵刃,剑丢在玄黄大阵的阵眼里。陈至纶那老家伙曾说,谁要是能破了玄黄三十六阵,就把自己的宝贝玉如意拿来给谁砸核桃。
可是阵破了,剑也断了,人也都变了,说过的话,大抵也都没有作数的。
她难得的叹了一声。
叹息落下,君莲的马蹄正好踩起地上积水飞溅,迸在了拜十一的衣襟上。
“阿十一,跟我回去。”君莲高踞马上,沉沉的声音如同春雷。
“回哪儿,”拜十一笑道,“云见崖?去将我沉入水牢,还是钉上铜火柱?”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远不像表面这么云淡风轻,肩上的伤口还在往出渗血,正在顺着她的手臂蜿蜒流淌,肺腑之内犹如烈火灼烧。
君莲沉默着,半响道:“我会为你向师父求情。”
“不劳费心。”拜十一慢慢的抬手,从身边的竹节上折下一截枝干,当作自己最后的祭礼。
她选择率先出手。
而在她出手的同时,君约的身影也呼啸而至。灌注了真力的树枝被裹上点点玉色荧光,她和君约的内功一脉同源,不过君约主修一门幽火掌,而她承袭的是陈至纶的成名绝技,沧澜渡风剑。
君约的手掌冷若白玉,甚至隐隐有些透明,他五指成爪朝着拜十一抓了过来,拜十一的竹枝剑一挑一斜,整个人朝后倾斜出弯月般的弧度,然后倏地跃空起而起。
“一出手就是第四式‘朱雀衔月’,”君约宛然笑道,“阿十一,你想速战速决。”
拜十一沉默不语。
她的剑法每一式都是君莲和君约旁观练成,这天下只有两人修行沧澜渡风剑,但是对这门剑法称得上了解的,除了陈至纶和拜十一,还有君家兄弟。
虽然离开云见崖两年她也有奇遇,但是两年对于修武之人来说不过弹指一挥,入门而已,这要命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的使出了沧澜渡风剑。
第四式求的是轻巧玲珑,飘然如有翼,身法不可捉摸,拜十一一“剑”落下只是划破了君约的衣袖,她立刻换飘逸作沉稳,第三式,坠渊!
树枝在君约的手掌间刺砍劈拨,两人外放的真力掀起一层一层的空气涟漪,雨丝激荡而开,四周草皮翻飞,木屑乱走。
三十回合之后拜十一开始感到吃力,而马上的君莲忽然一跃而起!
他的重剑“嚓”一声出窍,在长夜里震荡出一阵“嗡嗡”的长吟。
重剑带起的劲风忽而已至,拜十一抬起树枝剑隔空阻挡,劲风劈下,竹枝应声而断,她染血的衣领上张开一道整齐的豁口。
连退数十步。
君莲将重剑横在身前,雨夜将他深邃的眉目浸染的愈发乌黑深沉。
“阿十一,不要再胡闹了,”他皱眉道,“跟师兄回去!”
拜十一扔掉断成两半的树枝,一只手向后撑住身侧的树干,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低道::“回不去了……”
君莲一愣。
拜十一遽然往前一倾!
她跃起,再破空而下,仿佛携了千钧之力,一拳朝着君莲砸了过来——君莲只来得及提起重剑。
但那一拳到底失了准头,砸在了重剑的剑柄上,饶是如此,君莲手里的剑也脱手而出,而他自己更是差点倒飞出去。
一击不得手,拜十一却立刻再次使出“朱雀衔月”,弓腰后退,撤出了君莲的攻击范围。
“想走?”
身后却响起君约低柔的声音:“连师兄的话都不听,你可真是顽劣过头了。”
他这一掌,拜十一没有躲过。
但是君约似乎留了手,掌心触及拜十一的肩侧时力道却忽然一收,改作去抓她的手臂——
寒夜冷风和君约垂下的长发一起拂过拜十一的脸,她下意识的闭眼,闭眼的同时曲腿回旋,而君约竖掌挡过,拜十一就要再出拳,一道明亮的半圆形光弧忽然横空劈下,像天地尽头骤然生出了绚烂皎白的月练,瞬间将君约和拜十一分开两处。
漆黑的夜都因为这道“月华”而一刹那如同白昼。
拜十一落地连站立都不能,她肩膀上快速氤开一大片猩红血迹,而刚才砸过君莲重剑的手指曲面更是皮肉开绽,惨不忍睹。
她扣住湿软的地面要爬起来,却因为再次牵动了伤口而失力跌了回去,手掌下的血流迅速汇聚成一滩,是雨水都冲刷不淡的红。
此时,君约忽然开口,语带警惕:“阁下何人?”
拜十一循着他的声音抬头看过去,这一刹竹林静寂,风卷着残叶漫然无声的飞舞,夜色苍穹如庐,坠下细密的雨如洒针。而垂下枝头的竹节上静静伫立了一个修长人影。
斗笠,青衣,秋水白练般的长剑,和执剑的手。
远处不知何方传来一声马儿嘶鸣,君约又问了一次:“你是何人!”
青衣剑客似乎朝着拜十一看了过来,可是斗笠遮住了他的目光,唯有他手中剑,明若秋水,寒光乍生。
“救人之人。”他道,声音冷而清润,像风过雪林,环佩相碰。
“想的美!”
君约追着他腾空而起,掌心幽白火焰比今夜任何时候都强盛,竹林里长风顿起,无数杂乱无章的声音冲击着拜十一的耳膜,接着又是一道璀璨夺目的月华匹练砍下,她开始眼前发黑。
最后她心想,自己怕不是被晃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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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光刺的她睁不开眼,挣扎了半天才终于在自己的视界里开出一条缝,入目的却是蔚然长天。
蓝的不见一丝云彩,澄澈如明镜。
天已经亮了。
拜十一瞬间清醒。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一叶扁舟上,两岸的翠青的芦苇丛不断后退,竹林早已不见了踪影,显然是已经出了清河镇地界。
小舟前头正在撑篙的人戴着斗笠,天青色长衣,脚边扔着一把古朴长剑。
“你……”拜十一皱眉,“你是谁?”
斗笠人微微侧首,芦苇叶的影子横亘在他的下颌上,快速的扫出一片一片不相接的暗影。
他道:“路人。”
拜十一又问:“救我作甚么?”
“想救。”
“你等等,”拜十一挣扎着要爬起来,“等等,慢慢来。”
斗笠人淡然道:“你的问题我都答了。”
“我是让你撑船慢点,”拜十一有气无力的道,“我晕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