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浮月》爝焰

14、第13章 征询

　　书房干净敞亮，洋溢着浓浓的书册的味道，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副墨迹未干的字。

　　锦重黎反客为主，没等战鸣峡发话，就乖乖跑到一处小桌边，拉开凳子倒上茶，笑盈盈道：“师父坐。”

　　战鸣峡从刚开始就觉得有些不习惯，趁着他锦重黎茶的当儿，左右环顾一番，奇道：“惊蛰呢？”

　　锦重黎一愣，随即露出恼怒之色，哼哼道：“那小子背着我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被我扔去打杂了。”

　　战鸣峡忍俊不禁：“他平时被你呼来喝去不就干些打杂的事么，还用得着扔？你看你，被他惯得连个茶都不会倒，桌上的比杯里的都多。”

　　锦重黎委屈地扁扁嘴：“他哪儿惯着我了？我可是自力更生的大好青年。您怎么说到他了？”

　　战鸣峡挑挑眉毛：“也没什么，惊蛰自幼与你寸步不离，突然没见他和你在一块儿，有些奇怪罢了。”

　　“哪能成天在一处，又没人把我们绑一块儿，”锦重黎笑盈盈地找了块抹布，笨手笨脚地把桌上的水擦干净，“再说，我这也不是第一次赶他。”

　　“得得，不跟你争，讲起歪理来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战鸣峡坐了，屈指敲打着桌面，“虽然不知道这次你又发哪门子脾气，不过我得说句公道话，就算惊蛰真的偷鸡摸狗，那也一定是为了你偷为了你摸的。”

　　“若真如此，那作什么瞒着我？”锦重黎恨恨道，却迎上战鸣峡意义不明的目光，心里给看得直发虚，连忙转移话题，指着桌上的宣纸，道：“师父练字呢？”

　　战鸣峡晓得这个徒弟脸皮薄，因此明知他心里有鬼也不揭破，只是顺着他的话题道：“也不是，不过是新上任的镇北将军请我为他的府邸提个字。”
　　自己这个徒弟啊，脸皮薄起来一阵风都能给刮破。再说了，自己年纪一把，尽打听些年轻人的小八卦，也委实有些为老不尊。

　　“是不是那个赫连背背？”锦重黎立即作苦大仇深状，语气中又掩盖不了的鄙夷。

　　战鸣峡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嫉妒，不由得好笑又无奈：“赫连北月战功显赫，能力卓著，这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怎么，你不服气？”

　　“当年比武可是我赢了，若论北征的功绩我也不输给他。为何是他填补镇北将军的空？”锦重黎提起心头刺，不禁懑愤道，“我看分明就是兵部那些人看我不顺眼，故意给我小鞋穿！”

　　“黎儿不可胡说，”战鸣峡低低斥责了一句，见他又是委屈又是不甘，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于是道，“为师的字题的怎样？”

　　“古人云，草书应如名将，师父字如其人，写得当然是极好的了。”锦重黎蔫头耷脑地评道——赫连北月这个话题多少让他有些提不起兴致。

　　“你这孩子讲话颠三倒四的。书没少读，连掉书袋都不会。”战鸣峡笑骂道，有意将话题引得更开些，“再说，你在锦国的将军里也算小
　　有名气，名家帖子也没少临，怎么没见你字如其人？”

　　乍闻“名将”，锦重黎这才骤然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当即控诉道：“师父，黎儿怕是当不成名将了。锦……摄政王挑唆兵部一班老头，把黎儿给扔到白旗军去了！”

　　语气是十足十的委屈，像极了被婆家欺负跑到娘家求助的小媳妇。

　　结果他赖以撑腰的“娘家当家”居然露出几分欣赏之色，赞道：“为师当然知道。不愧是摄政王，如此安排确实极为妥当。”

　　非但没有两肋插刀的趋势，反而摆明了助纣为虐的态度。

　　“啊？”锦重黎瞠目结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向疼爱得有些偏爱自己的师父怎么也倒向锦腾渊了？

　　战鸣峡见他一副又伤心又难过又委屈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意气风发的神气劲儿？指了指一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再度开口：“你别光顾着生气，好歹听师父说两句。”

　　锦重黎捏着杯子不吭气儿。

　　“你自幼随我，十二岁上便与我一起出征北疆，于中军帐下听令。十四岁比武拨得头筹，十五岁拜将出征瑶国，在旁人看来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战鸣峡叹道，面上显现出感慨之色：“当然征战艰苦，我身系三军无暇照顾你，也着实让你吃了不少苦。”见锦重黎神色微动似要说话，摆手制止他，“我有心栽培你，可我也知道，你对我的一些安排不完全满意。你并不愿意待在中军。”

　　锦重黎骤然被他说中心思，不由得一惊，像个做坏事被逮着的孩子般面带愧色，嗫嚅道：“师父……黎儿……”

　　战鸣峡打断他：“你一心想在前军效力，至于原因，为师自认可以揣度一二。不错，前锋虽然危险，却是建功立业的绝佳位置。可是自古前锋大将往往被评英勇有余而谋略不足，其中一代悍将层出不穷，却几乎没有能震古烁今的盖世名将，你可知为何？”

　　锦重黎摇头。他并不特别在意战鸣峡看穿了自己的小九九，却十分介意后半句话。

　　远的不说，就他认识的几个前锋大将，基本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型的，而且历代镇国将军也确实没有一个是前锋将军出身的。

　　照师父的说法，难道过几年，自己的大脑也会退化成肌肉填充物？
　　锦重黎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战鸣峡见徒弟脸上气象万千的壮烈表情，就知道他一定以自己的话为基础，展开了充分的想象。自己为人师表，自然得为他的想象增加些素材——锦重黎是他三个徒儿中最聪颖资质最高的一个，可是身上总有一股稚气，性子也有些骄纵蛮横，常常做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傻事。

　　连战鸣峡自己都不知道，对这个徒儿到底是心疼多些还是头疼多些。难得他来向自己讨主意，趁此机会，当然要好好点拨点拨。

　　“因为前锋大将不参与练兵，不参与军队决策。因此，虽然看似位高权重，但是军队并不服从于他们，军队高层的核心也排斥他们。”战鸣峡表情凝重语气深沉，“前锋是剑尖，军队是剑身。真正能够控制军队的，是握剑的人。”

　　锦重黎心头剧震。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失败的主要原因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拥有军权，却不曾料到自己才是个工具，一旦失去用处，立刻弃之如弊履的工具。军队的忠诚都向着控制着自己的那个人，可是间接的恭顺却使自己产生了错觉。

　　剑尖以为自己领导着剑，却不知真正的操纵者是在背后。

　　真是可悲，可笑。

　　锦重黎面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似哭似笑，糅合着悲怆与讥讽。

　　战鸣峡只道他心里难过，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

　　“这次我让你领兵，就是为了锻炼你的统帅能力，不得不说，你做的超出我的预期。”

　　“你没有一味求战，而是仔细勘察，进行谈判。最终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好的结果。虽然有些地方还做得不够好，不过为师惭愧，以前……还是看轻你了。”战鸣峡的神色里多了分惭愧，“本来，我打算让你回来后暂代中军主将之职，继续锻炼，不过现在，你已经有能力独立训练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了。”

　　锦重黎低下头，不想让战鸣峡看出自己内心的煎熬。

　　愧疚之情如同疯长的野草，迅速占据了他的整个胸腔。

　　前世的自己的确暂代了中军主将，可惜不是去锻炼，而是借机筹划兵变。他不知道，如果师父了解这个事实，会是怎样的反应。

　　上辈子，自己基于同样的原因，在起事前半个月，“撺掇”战鸣峡去了北疆视察。他不知道，如果这辈子要做同样的事，他还有没有勇气，再欺骗师父一次。

　　锦重黎登时如坐针毡，下意识地躲避战鸣峡的目光。

　　“黎儿为何如此不安？”

　　战鸣峡有些讶异地看着锦重黎在座位上越缩越小，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师父，黎儿自问接管任何一路府军都没有问题，可是那白旗军……着实让黎儿难办……”锦重黎讷讷道，头是越埋越低。战鸣峡不禁联想到当年那个调皮的孩童，每每贪玩交不出功课时，便是这般怯怯地说：“师父，黎儿忘记了……”

　　回忆已然泛黄，却仍生动得惹人莞尔。纵使无法无天的小童已经出落成俊美挺拔的青年，有些东西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你已经大了，现在又身为一军统帅。你的事情，于公于私师父都不能过于置喙。只能这里只提几点建议，也许对你有所裨益。”

　　锦重黎连连点头，活象死刑犯等青天大老爷为自己指条生路。

　　“第一，不可杀一人。第二，无论触犯何军纪，不准用刑。触犯国法者另当别论。第三，一切饮食起居，与士兵同一标准。”

　　战鸣峡竖起三跟手指，笑得有些狡猾。

　　锦重黎张大嘴巴。

　　有所裨益？明明是雪上加霜好不好！军法都不能用了我拿什么立威啊？

　　如果连师父都来坑自己了，那前途真是比夜晚还黑。他有些绝望地问：“师父，不知为何有此一说？”

　　“军队是将领的剑，但是并不是死物。士兵们都是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没有人能够抹杀他们的思想。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们思你所思想你所想。”战鸣峡语重心长道，眼中闪动着掩饰不住的慈爱与睿智，“将领军队合为一体，正如人剑合一是剑术大道所存。”

　　醍醐灌顶。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真正掌握军权……难道……

　　灵光一现，飞快地在脑海中一掠而过，似流星破空，又似昙花一现。

　　蹭过晚饭，锦重黎就被活蹦乱跳的芝麻拱出了门。战鸣峡之后在也没说什么与军队相关的话，只是与他拉了拉家常，听他讲了些出征草原的事。锦重黎嘴上说得起劲，心里却一直在反刍刚刚的对话。

　　夜色袭来，天地万物霎时失色，只有零零落落的几点星子带来支离破碎的微光。

　　月明星疏。

　　前途倒也不是那么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