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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搬走 ...

  •   *

      夜风微凉,警察局门口的草丛里蛐蛐很多,尤其吵闹,更显得两个人安静。

      时朝接过周小威的妈妈、周常虹递来的玉溪,说:“能借个火吗。”

      周常虹把打火机递给他。

      晚上,她粉色镶钻的美甲在路灯下流光溢彩。

      周常虹和下午面试时判若两人,此时粉底斑驳,眼袋在灯下拖出拉长的阴影,像苍老了数十岁。

      两个人沉默着抽完烟,周常虹回头看了眼扒着玻璃向这边看的周小威,主动开了口。

      “他爸走得早,他随他爸,胆小任性,一点儿心劲儿都没有。”

      “几个月前因为上司多说了他几句辞职不干。这几个月闲在家,我说他说得多,直接要跑。现在进警察局留下案底,这下好,更废了。”

      “他今年都二十七了。”

      让一个母亲说自己的孩子“废了”,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周小威做到了。

      “他还偷跑出去买彩票……”

      时朝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短促地停顿,呼吸不过来一样,没力气说完剩下的家丑。

      他安抚道:“我妈也像他这样。”

      他声音平和,声调都没怎么变,但就是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周常虹深吸一口气,从自己做过造型的铁刘海里抬头,想到下午的面试,说:“你欠债就是因为她?”

      时朝:“嗯。”

      周常虹:“那她现在……”

      时朝:“死了。”

      像在说他们头顶的路灯一样,随便,自然。

      周常虹像从未见过他一样打量他。

      可能夜色与灯光赋予人带着尖锐棱角的阴影,时朝这时才像个有锋芒、有血肉、又被生活细细打磨的人类。

      周常虹突然说:“你不像简历上写得那么简单,我当时确实没有考虑雇佣你。”

      时朝:“现在……”

      周常虹:“现在觉得你能制服小威,身手不错,也挺热心肠的,没要走司法程序。如果你还没找到别的工作,明天来游乐园报到吧。”

      时朝:“我有带他的义务吗?”

      周常虹没想到时朝会突然袭击,直接问了出来。

      她存着让时朝磨练周小威的心思,毕竟今天是她第一次看见周小威这么害怕又敬佩地看一个人。

      之前周小威即使被抓到警局,也愤愤不平,不愿回家,今天竟然主动安慰她,那么只有眼前出现的时朝能成为缘由。

      怎么会呢?

      这像大学生一样的人。

      但具体的她问周小威,周小威也不说,只好以这种方式旁敲侧击,没想到立刻就被看了出来。

      她半晌才说:“我让他跟着你,理不理他随你心情。”

      时朝按灭烟蒂:“好的,周总监。”

      周常虹这才从这个称呼里找到点权威似的,说:“嗯,明早七点报道,到了有人和你说注意事项。”

      说完一甩头发,踩着高跟鞋往回走,在路上把自己额头的冷汗擦掉。

      等到保释周小威出来,时朝拒绝了周常虹要开车送他的提议,只是说:“我那边比较乱。”

      到底是凌乱的乱,还是另一个乱,不得而知。

      周常虹:“公司提供食宿,如果有问题可以找我,比如搬家。”

      时朝难得开了个玩笑:“如果今天被房东赶出来,我就带着自己的被子,在公司门口打个地铺,行吗。”

      周常虹认真地说:“好,我明天早点来。”

      *

      今天好歹吃了一顿饱饭,时朝心情很好。

      他从警局往回走,内袋的吊坠随着动作偶尔和胸膛磨蹭。

      这吊坠太过珍贵,以至于他拿着像烫手山芋。

      思考间,他步伐很快,已经弯腰钻过枯萎的紫藤花架,借着昏黄的大灯,看到对面猪油腻子一样的墙皮。

      这是个老旧的小区,离市区很远,和那条小街巷类似,只有两栋楼,相对分立,在乱接的电线里剑拔弩张,远远相隔。

      时朝走向其中一栋。

      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灭,听得到墙内人翻身的声音。

      他打开铁门,避开绿漆铁门上沾满灰尘的防尘网,走进去。

      “哟,时朝回来了,等你好久了,这是干嘛去了来这么晚?”

      这屋子尤其狭窄,客厅不超过十五平,狭窄拥挤,又相当杂乱,这样竟然还是个六人间。

      此时有三个在工地干活,还没回来。

      除去时朝,剩下两人加上房东,满当当地挤在一节窄窄的沙发上。

      刚才那句是房东问的。

      他正在抽烟,混着口臭的浊气挤压着向时朝扑来。

      时朝绕开他,走向自己住的下铺,把兜里的简历放进自己的行李包里收好,没回他的话,只是问:“怎么了?”

      房东被拂了面子,面色不虞:“哦,主要是和你说说租金,这不马上要下个月了,上个月的钱你还没交齐。我这不是担心你什么时候给吗,就早点来了,早收早安心,你说是不是。”

      他说话时,嶙峋的牙齿像山洞,黑黢黢的,看不明晰。

      时朝略过他古怪的语气,继续清点自己的东西,陈述道:“给够了,我记得很清楚,还能住今后两天。”

      两兄弟努力把自己当空气。

      这小区大都短租,租一个月走人是常事。

      租之前时朝便听说房东人品一般,没想到刚住不到一月,便露出马脚。

      房东阴阳怪气:“记得清楚?我看你挺糊涂的吧?你住在这哪能按一个人算,你不是两个人吗?当然要付双份,没在月中找你不错了。不然人家别的房客住得也揪心啊,是不是。”

      两个人?这怎么可——

      时朝扭头去看坐在沙发上的两兄弟,果不其然得到躲避的视线,同时,他没摸到自己包里应该安静躺着的骨灰坛。

      顷刻,他脸色变得青白,下颌骨咬肌紧绷在一起,只剩口腔里肌肉可怖的颤动!

      房东下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时朝抓住头发从沙发上提了起来!顿时爆发出一声怒叫!

      但他的怒气没能发泄,时朝已经用那条金红色的领带把他束在窗户挂钩上,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哆一声把他钉在窗框上!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没花五秒,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个行家的程度,让挤在沙发上的两兄弟一齐呆住。

      下一秒,兄弟俩反应过来就要往门外冲!

      ……但时朝比他们更快。

      他简直像只魑魅的鬼,在屋里赤白的灯光下稍微一晃,便晃到门口!

      下一秒,时朝抬起那双无比稳定的手,抓住疾冲的两人的领子一提,像拽鸡仔一样把他们扔回沙发!

      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这两人体格健壮,一人单拎出来少说有一百四五十斤,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扔回原处。

      兄弟两人没有一个敢再动。

      房东瞪着眼睛,一个字也不敢说。

      怪物。

      时朝从凌乱的黑发里抬起眼睛,叫了两个人的名字,声音不复往日温和,哑声问:“骨灰坛现在在哪。打了?还是扔了?”

      房东说时朝是“两个人”,那是因为还有一个不是活人,是骨灰。

      时朝母亲的骨灰。

      他此时全身逆鳞倒竖的样子,像只发狂的兽。但这发狂又非常安静,像流动的、无声的燃油。

      只要一丁点火星。

      只要这两个人里有一个说“骨灰坛碎了”,就会即刻将这里烧成灰烬。

      弟弟看着他连反光都没有的黑色眼睛,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出,冷汗都下来,说:“柜子,柜子顶上……”

      时朝转过眼,看着从始至终没说话的哥哥,确定了主谋,问:“为什么之前没动作?”

      哥哥牙关打着颤,那张粗野的脸五官踌躇,操着浓重的乡音说:“弟娃前两天去酒吧……赊了两瓶洋酒……额们这天儿瞅见你哩坛……”

      在纷乱的角落卑贱地活着,还要互相拖拽,生怕有谁能逃出生天似的。

      时朝在柜子上拿到骨灰坛,仔细检查一遍,发现没被打开过。

      他渐渐平复呼吸,闭了闭眼,撂下客厅三个人,去打包收拾自己的东西。

      五分钟后,他提着老旧的蓝白格编织袋,环顾一圈。

      三人中没人敢动,唯一变化的是房东的裤子洇湿一片,丑态毕露。

      时朝走到他面前,把自己那条领带抽走。

      失去束缚,房东瘫软在地,怎么也没想明白,这个看起来最好欺负、白白净净、毫无攻击性的人,动起来像只凶恶的虎。

      时朝伸手出去。

      房东看他动作,以为自己要被打,发着抖紧闭双眼。

      可时朝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抽走了他衬衫口袋鼓囊囊的一团票子,捏在手里数。

      时朝很快数完。

      足足一千两百零一块。

      这里一个月房租也才三百。

      两兄弟里的哥哥最会看眼色,立刻翻自己衣服,把一张藏在裤子内袋的一百递给时朝。

      时朝没接,从一团票子里抽出张一块扔回给房东,说:“自己收好,下次别拿这么多钱出来讨债。”

      也到离开的时间了。

      原本的计划就是在这里住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找到工作,搬离这里。

      即使今天没有应聘上游乐园,明天他也会去别的地方。

      ……去他一定能应聘上的地方。

      他在渐凉的秋夜里走下楼梯,挥走鼻尖缭绕的飞尘。

      时朝站在小区门口的十字路口,看着面前呼啸的车水马龙发呆。

      一辆本田过去时,他被汽油味呛了一下,想从兜里摸根残烟,却没摸到。

      身边有人递一根崭新的过来,中华,说:“哥。”

      有一瞬间,时朝以为那是郝与洲。

      但不是。

      他恍惚一下,心想。

      自己竟然还是想他的。

      时朝视线从周小威脸上绕过一圈,默认了他从警局跟到这里,一并默许了他的称谓。他没有问周小威为什么跟过来,周小威也没问他为什么拿着一袋行李。

      他接过那根烟,问:“在哪弄到的?”

      周小威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中华:“什么?烟吗?别人送我妈的礼。”

      时朝熟练地吐出一口烟圈:“我说吊坠。在哪弄到的。”

      漂亮的椭圆形烟圈在空气中逸散。

      周小威一改下午抢时朝猪耳朵的色厉内荏,乖顺地站在他面前,听见这话连忙摇头:“那不是偷的,那是捡的!在人民公园里捡的。哥你要想看我带你去看看,我还记得地方。”

      时朝:“好。”

      他把烟摁灭在垃圾桶顶的石英砂里:“那就去看看吧,带路。”

      时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地方,跟上前面的周小威。

      他们到达时,公园门已经关了。

      周小威抓耳挠腮想进去的办法,想提议他们翻过去,扭头却发现时朝站在门口的灌木旁,专注地看公园门口巨大的显示屏。

      显示屏二十四小时工作。

      此时深夜,它兢兢业业,循环播放。

      时朝一眨不眨,正看着上面英气逼人的年轻人,完完整整听完了郝氏集团董事长的个人介绍,目光专注。

      细看去,这和他看到别人的平淡目光都不一样。

      竟带着奇特的深情。

      周小威也跟着去看屏幕。

      屏幕上的人刘海向后耙梳,拥有一张俊美优越的面庞。

      那是张极具杀伤力和记忆点的脸。浓眉高鼻,脸廓流畅。

      如果旁白不说,周小威还要以为是什么国际巨星。

      郝与洲。
      二十七岁,已婚,一妻一子。
      荣誉加身,外貌优越。
      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而时朝负债无数,只有自己。
      ……和手里的一包行李。

      广告结束,大屏幕转到交通提示。

      时朝回神:“你回去吧。我去游乐园。”

      想来现在郝与洲也不缺这一个吊坠。

      既然都丢了,应该也不会再要了。

      *

      周小威没让时朝在公司待,理由是更深露重。

      ——虽然时朝不觉得有什么。

      最终,在他极力要求下,时朝在他租的房子打了个地铺。

      还算夏末,屋里闷热,地铺倒更凉快。

      周小威租屋里的空调坏了,没修。

      时朝在黑夜里看着天花板,听周小威煎鱼一样翻来翻去,问:“睡不着?”

      周小威翻身面朝他:“哥,我能跟着你吗,我就觉得跟着你特别安心,你把我当个小弟吧,使唤我就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挨着你我就不浮躁了。”

      他憨憨地挠自己的后脑勺:“就觉得和你待一块特别静,哥你想要啥跟我说,只要不犯……”

      他思路越来越偏,时朝及时制止:“手腕不疼了?”

      周小威脸庞稚嫩,还带点婴儿肥,忽略掉黑眼圈,也算清秀。

      他踌躇片刻,还是有点怕他的,可更怕他不答应,说。

      “哥,你别吓我啊。”

      时朝没理他。

      周小威脸埋在被子里,这是半夜,流水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他神色挣扎的眼瞳。

      “我今天……第一次知道我妈抽烟,烟哪是什么好东西啊。”

      时朝睁开眼:“好。”

      这才是他想听的答案。

      多一个不多。

      他被越来越多关于郝与洲的信息搅和得坐立难安,有个人分散注意力也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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