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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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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不知道这世上其他的人都从几岁开始有记忆,我问过一些人,顶多记得四五岁时的事情。但我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一岁半,我还在生母怀中的时候。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得到鄂州,更没立国。是一只道地的丧家犬,在中原之地被追得四处逃窜。好不容易意外得到几千兵士,又占了江北一小块地方,自以为可以躲进乌龟壳里,做个土皇帝就得了。
但土皇帝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江北那里,正当韦国和汶国之间。父亲得到那地方的时候,韦汶二国在江东打得热闹,没有人理会我。三年后韦汶之战结束,韦国将汶国打得就剩一口气,自然也就有时间来处理父亲了。
父亲从来不是英雄,就算我最后自封了王,建立了朔国,他依然不是英雄,即使在他亲生儿子我的眼里。我不知道母亲对父亲的看法如何,因为就在那一场战事中,母亲死去了。
为了保护我。
我不能记得太多,当时的详细情况还是后来偷偷问别人的,却也很少有人敢不掩饰地告诉我,通常都是美化过的说辞——父亲当时“据守”一城,城破时丢下老婆孩子逃跑。我和母亲,以及父亲的其他两名妾室被抓到韦军营中。韦军大将用我们要挟父亲投降,他竟然说出“妻子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投降,是不可能的”这种话。
韦军无法,甚至还试图侮辱母亲,又用我来逼母亲就范。据说父亲当时很愤怒,下令交战。我的三叔在战场上不知杀了多少人,终于杀到我们母子身边,把我们救走。
可兵荒马乱中,三叔哪里保护得了那么周全。母亲为我挡下了一枪,死在马前。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
而当三叔带我回父亲身边时,父亲只是冷冷淡淡看了我一眼,眼中甚至有点怀恨。提到母亲的时候,父亲也没有什么痛心样子,眼底掩藏很好的情绪,我长大后明白了,那是埋怨。
父亲埋怨母亲没有在被抓去的时候直接自杀,怀恨自己母子害他身陷险境损兵折将。若不是母亲若被辱对士气影响太大,我相信,父亲也绝不会出兵的。他就是那样的人。
后来父亲又娶妻纳妾,得了人才,又得了鄂州,渐渐在江南吞下一块地方来。这十数年间也算成就了一番霸业,家里也添了三个儿子。身为长子,我是理所当然的王嗣。只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不曾忘记,母亲在马前那一眼。
因此没有人知道,我恨了父亲一辈子,从一岁半开始,到我十九岁继承王位——并没有停止,但是,我恨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
我十九岁的春天,父亲因病故去,将朔国王位传给我。南朔以鄂州为中心,占据江南富饶之地,虽说国力远远不及其它三国,却也称得上富饶丰硕。武有父亲留下的不少良将,文有丞相宗冠离,可谓人才济济。
可惜,都是父亲的人才。
父亲下葬的时候,他们哭得死去活来。我也在哭,却是为了我那苦命的母亲——看,即使在牌位上,她都没能占了父亲妻子的名头。因为父亲后来的妻子,康国大司马之妹还活着,她才是该和父亲合葬,在牌位一侧写上名字的人。
我盯着牌位上的字,朔国国主凌葆,也算是千古留名了吧。他想统一天下,成就千秋功业,因此妻子儿女皆可舍弃。
作为被舍弃的人,我没有那么高的宏志。
从小开始,我唯一的志向,就是毁了父亲的一切心血。谁想统一天下谁就拿去,反正肯定不会是我凌楚河。
这样死后若能在地下相见,我就能仰起头来告诉他:你抛妻弃子得到的一切,现在都已经毁了。我做不了皇帝,你也别想着你的追封。
看着父亲的那些臣子痛哭失声,听着他们肝脑涂地辅佐我的誓言,我在心里偷偷笑起来。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发誓要辅佐的王,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也许宗冠离是知道的,对这位被称为神鬼莫测的丞相,我总是抱着十二分的提防。父亲总说,若是没有宗相,南朔根本不会立国;韦国国主金重说,愿以半国之力,换一个宗冠离。
不过每当想起金重这句话,我总是会带着恶意地看一眼宗冠离。他是十六岁出山辅佐父亲的,今年还不到三十。宗相清俊儒雅,天下无双。而金重我虽未见过,也知道他高大威武,尽管其实并不怎么擅武。
我一个人溜出宫的时候,经常会遇到居心叵测的男人过来夸我可爱。因此有些事情,我是明白的。
例如丞相看父亲的眼光。
父亲却不懂。或者他是故意不懂。丞相是个死心眼的人,父亲就算不回应,他也不会跑掉。否则以父亲的阴险,恐怕早用上美男计了。
我其实是同情丞相的,所有被父亲那张假仁假义的脸骗了的人,都值得同情。但被骗之后对他死心塌地,还摆出一副“继承遗志”的架势,就让人无法接受了。
丞相向我走过来,眼里还带着泪,对我下拜,说着日后一定忠心辅佐于我,以兴南朔。
我说了几句客套话,倒希望他不要这么认真。
父亲的葬礼上哭昏了很多人,二叔年前故去,他一子一女替他哭昏。三叔是父亲认的兄弟,他的女儿是我订下的王后。他们兄弟情深,也哭得不成。倒是丞相一直忍着,摆出一张平静的脸。
等人各自散去,丞相却过来和我说话:“王上……”
“丞相还是叫孤楚河好了。”我微笑道,看着这智计无双的人,“丞相是父王最信任之人,尽管并不比楚河大许多,也是长辈,无需敬称。”
丞相怔了下,唇角扯出一个笑,眼底尽是苦涩,却没有纠缠,道:“王上,先王逝世,东康那边怕是不会安分。王上与王后一向亲近,这一次还要多多留意。”
我挑起眉毛:“王后?孤尚未婚娶,哪里来的王后?”
丞相看我一眼,眼里掠过几分不赞同,还是答道:“是先王王后,臣失言。”
我一挥手:“孤知道了,丞相放心。”
他哪里能放得下心来,这些年里,我向来是一副纨绔样子,很少有什么政治上的智慧。若不是父亲一早就立了我,他应该会更倾向于二弟他们。虽然他们也强不到哪里去。
他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堆话,无非就是其它三国局势,还有明日第一次上朝的注意事宜。我渐渐不耐烦,打断他的话:“不是一切都由丞相做主吗?这些事情,丞相随意好了。”
他的脸迅速白了,嘴唇动了几下,却是无声。
宗冠离是很骄傲的人,若我不是朔国国主,不是凌葆的儿子,他一定挥袖就走。
可惜我是。
他忍了半天,最后道:“王上刚刚继位,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南朔现在情况危急,不容有失。”
“好了,我知道我没用。若由我来处理国事,一定会让南朔‘有失’,所以还是劳烦丞相了。”我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摆出一副懒洋洋的架势,“我都说丞相随意,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宗冠离微微抿了下唇,他的唇很薄,据说是薄情的象征。我和父亲的唇都比较饱满,但我看来,真正薄情的,应该是我们父子。
父亲对他的妻儿无情,我却对这个国家都无情。我想着让它灭亡,或许那满朝文武,会有很多人死去吧。但我并不觉得怜悯。
这乱世之中,不过都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可能的荣华富贵。若是失败了,也只能说是命不好。
不过是赌徒赌输了而已。
而我,也不过是赌场上的骰子,顶多是内心灌了水银、怎么掷他们都赢不了的骰子而已。
“丞相若无事,孤便回去歇息了。二弟三弟他们还在等着孤。”我说道,我不回宫,二弟他们自然也不能回去。他们还都未行冠礼,还在宫中居住。
宗冠离退了一步施礼,不再说什么。我忽然想起一点,转头对他道:“说来丞相如今年纪也是不小,有没有什么心上人?孤可以下旨赐婚。”
他的脸更加白了,在阳光之下,看上去比刚刚下葬的那个人,也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