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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溃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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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陵多富贵豪门,富丽建筑挤满条条街道,高耸华贵的楼台比天上繁星还要密集。
对节堂有幸也在五陵占有一席之地,不过对节堂并不与其他人家争奇斗艳,走的是古朴典雅的风格,倒在这满街金灿里,显得格外醒目。
一个时辰前,在任狅扬一伙人还没遇上彭磊的时候,接待上宾的客房里,老总按着时间又来到任与风房里为他换药。
天亮之时,多是任与风入睡之际,可手上的伤教他是这几日睡也睡不安稳,整个人又累又疼。
一解开他手臂上的布巾检视,老总画上去的一对眉心紧紧揪着,伤势非但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愈发严重。
整条白惨惨的手臂,像给人泡了红染料一样,通红遍布。
原先的几颗肥嫩嫩大水泡早已破了好几颗,血渍混着黄脓贴在伤口边缘,令人触目惊心,还微微透着不怎么好闻的腐烂味。
望着他的伤口,老总叹了口气,为自己前日的莽撞感到十分歉疚。
“烂得好快……这伤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呢。”老钱瞥上一眼伤口,皱眉又道:“老总,你这回失准了,都过好几天,怎么还不见药效遏止腐烂漫延?”
老总蹙眉不语,手里捧着任与风的腕处,直瞪那条渐渐烂去的手,他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雪白五爪覆上他的肩头,笑道:“没事的,慢慢来。”
“我……”
老总抬眸迎上任与风自面具下投来的温和,怎么也不敢开口说出“治不了”三个字。
老总硬着头皮,略显羞赧:“……我再试试。”
他自药箱捻出几个瓷瓶,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太走心,还翻倒了其中几瓶。
老钱见状皱眉:“又要换药!?你几个时辰前用的药也没效吗?”
“你别催他。”任与风瞪了老钱一眼,轻握老总微颤纸手,温声又道:“没事,慢慢来。”
“还不催!你的手都要烂光了!”老钱又喝过一声,“到底行不行啊?”
老总眉头紧拧,颤颤又道:“我……我没治过这种身子……”
“我相信你可以的。”任与风再一次拍拍他的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可是这个伤……愈来愈严重了啊……而且……”
烂得好快!
老总瞪着眼前的脓血,难得露出惊慌神色,彷佛溃烂在眨眼瞬间便发生。
老钱端来一盆清水,在一旁催促:“我们有眼睛看得出来,这些药再没效用、你手也快些动啊,我老人家见多了血会头晕的。”
其实这里是没老钱的事,他跟着老总过来也没干嘛,就是一个人在房里闷得慌,所以才跟着来给任与风换药。
只是没想到这伤口恶化的速度,让医术卓绝的老总,只能愣愣看着、束手无策。
要换做平常,老总一定也会回他个两句过瘾,可如今看到任与风这惨样,教他是什么抬杠的话都吐不出来。
“别再想了,先清脓吧,再这么样让你看下去,我这条手真要烂光了。”任与风若无其事揪着一绺雪白的发丝把玩。
“这身体是不老不死,不是不会痛。”
“知道我会疼,下次就别再这么莽撞,见一次光我可是要痛上好几天。”任与风懒懒瞟他一眼,若有所思喃喃低道:“这种身子可不比一般活人,腐烂的速度快、复原的速度却得慢上好几天。”
偏生这样的身体,在老总每两个时辰换一次药的情况下,竟一点起色也没有……
只是不停不停烂下去。
老总硬着头皮从药瓶倒出颜色各异的药粉,以小勺调合均匀。
两只纸做手指虽然颤抖不止也还算灵活熟练,乍看还以为是真人的手。
“慢着!”老钱两道眉毛揪了揪,一手已经稳稳拽住老总那只失神的纸手,“老总啊,咱们是纸人,虽然我们两个的材质比较不怕水,但照你这样直接伸手到水里也是会烂的,换条手臂要花钱的!”
“我……”
老钱取来几只竹筷缠上干净布条,在顶端成圆球状交给他,“吶!别成天只会嫌我吝啬自己却不知道节俭,咱俩身上的材料不便宜,算我拜托你,天工艺院里出个纸夫人已经入不敷出,你节省一点。”
任与风也轻笑出声:“是啊,这会要再花大钱,老钱回去若是不把天工艺院翻过来,我任与风三个字从此倒过来写。”
老总提过那只竹筷蘸取清水清理伤口,面上阴沉:“你们两个不用安慰我了。”
从他那副表情,看得出不怎么想和二人斗嘴的意味。
任与风瞟了老钱一眼,两人识趣地闭上嘴。
棉布头一次次滑过伤口,刺痛让任与风忍不住面具下一对美目紧闭,轻咬水润红粉的下唇,模样看来竟有几分撩人。
“轻点……我还有感觉的……”
“你这模样配上这话,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们两个在做什么不害臊的事呢。”老钱拢着一双袖子讪笑揶揄。
任与风抓起一边小枕朝他丢掷,没好气骂道:“叫你满脑子不正经!”
老钱稳稳接下靠枕抱在胸前,“不就是看你们两个气氛挺尴尬的、给你俩缓缓,怎么这就不正经了?”
“还需要你在一边叨叨咕咕缓和吗!”老总也忍不住扬腿作势踢他。
房里气氛果然缓和不少。
蓦地,三人警觉又起,老钱放下靠枕,悄悄来到门边、飞快拉开门板。
门外站着羌青一脸烫红羞涩、端着茶水杯盘,还僵滞在空中的一手,似乎正要敲门。
面对屋内朝他投射而来的目光,羌青有些不自在,淡漠俊脸红霞更甚:“……羌、羌青见过各位前辈,我是来换茶水的。”
“你站很久了?”任与风懒懒收回眼神,落回自己伤口上。
任与风没猜错,早在一开始老总解开布巾之时,他已经站在门外,迟迟未敲门板是因为任与风次次轻喘细声,让他不知这道门到底该不该敲。
平日里,任与风低低细沉的慵懒声嗓很迷人,那声突来的轻声嘤唔,让他一个正处青春热血时期的小伙子心头一阵燥热难耐。
正如老钱说的,不知情的人,隔着门板想象里头的画面,的确想入非非。
“羌青刚刚……不知该不该敲门。”他还红着一张热烫面颊,眼神直盯手上的杯盏茶盘。
“嗐,我就说了,是你的声音让人胡思乱想。”老钱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还年轻,有这种反应很正常,不必在意。”
哪正常啊!
都是男人!
羌青一张淡漠冰冷的脸更加滚烫。
“我……我先下去了。”瞅过一眼任与风那柔媚的模样,羌青平静心湖激起阵阵涟漪。
他把手上托盘一把推入老钱怀里,自己像逃跑似的往前院奔去。
“嗳……嗳嗳,你倒是把旧的茶水先收走啊!见鬼了这是!”唤不回羌青,老钱只好把旧的茶水杯盘往一边暂时搁置。
房门再度轻阖,老总专注清理伤口,布头翻开离了主人的皮,鲜血黄脓不止。
“嘶──”
任与风口口凉气倒抽,没想过这些伤口,竟能让自己痛得好像要喘不过气一样。
“以后不会了。”
湿润浑圆的布头一次次滑过伤口,洗去脓疡。
老总盯着伤口又重复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知道。”任与风只一句淡淡带过,没有任何责究的温和,让老总更为羞惭。
“你……生气吗?”
“我心甘情愿的,你毋须责怪自己。”他看来还是那么样的轻描淡写。
“若不是我──”
“老总!”任与风唤过一声,温声又道:“……别说了,清脓吧。”
望着他的伤口,老钱捋过下巴一把花白,不放心也问道:“老总,你的乌云丹……这次真有把握?”
老总手下顿了顿,盯着任与风这只惨不忍睹的手,自己抓着对方的手也微微颤抖:“要不……等你好些,我们先试试?”
“啊!?”老钱惊呼一声,“你不是说有把握?”
老总两道画上的眉紧拧,“我……我本来是有把握的,现在被你问得也没把握了。”
面对眼前的这条手臂,他怎么还敢信誓旦旦的说有把握?
任与风耙过一头雪白细丝,依样淡声:“不用试了,我相信你。”
“这可不是闹着玩,才稍微照个光就这副德性,要真让你整个人晒到阳光下还得了!”
“我觉得老钱说得有道理,等你好点,我们先试试药效,反正丹丸共有七颗──”
“就是因为只有七颗更不能浪费。”任与风打断他的话,吩咐又道:“老钱,你去告诉鬼灯朱姑,地点改在荒漠,我们今晚就启程。”
“啊!?你疯了吗!?”老钱眨眨画上的一对老眼,怀疑任与风是不是让阳光晒傻了,“中原的阳光你都受不了,何况戈壁!?”
任与风叹了口气:“不到荒漠,会露出破绽的……”
“你是指春风?”老总思伫片刻也道:“当时情况太过紧急,也许他不会注意到龙公子是刻意的。”
任与风咬唇摇头:“那可是春风吶!也许当下不会发现,但是等他回去细想过后,不可能猜不到的。”
“这点我倒是同意了。”老钱一边赞声。
老总眉头拧过,不甚赞同:“不管怎么样,我们也是为九太公夺孝子棒,既然目标是一样的,难道不能合作吗?”
任与风轻声叹息:“若是可以合作,春风也不会半路截人了。”
“可是乌云丹只有七颗……”老总画上去的眉皱了皱,微微颤抖从手指传到任与风手上。“……太冒险了!”
任与风好看的瞳眸,在面具的幽洞里闪出水光:“抓他……本来就是冒险的事了呀!”
老总愕然望着他眸底泪光,久久说不出话。
他是明白的,他见过这两人相爱相慕的神情,可是他没想过,这样的爱,可以在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后,一点点热度都未曾褪去。
“责天旗……伤不了他的,这个身子当年是你们用命换来的,如若不能用在这种时候,那还有什么意义?”
任与风垂眸盯着烂去的手臂,眸中仅剩木然。
身上的伤口再重都痛不过心里那道,不敢直言任狅扬究竟是对是错,毕竟那双沾满鲜血的手,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留住那个抽到夭盘、说着还想活的自己。
可谁能想到,即便他为了断任狅扬悬念而自缢,那个“神”还是用尽一切办法、硬是把他留下来了。
这个疯子啊……疯起来总是教人受不了的!
一如当初任狅扬那番傲意自白:“我疯起来可是很疯的。”
任与风叹了口气:“其他的就别想了,赶在与他见面之前,把我这条手给治好便是。”
老总垂首,望着他手上的伤口看了好半天,沉声问道:“……你后不后悔?”
任与风语气像块木头,愣愣、硬硬的:“……这出闹剧总是有人要出来阻止。”
“如果你下不了手……我们现在就回九曲,我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你这条手。”老总忽道。
“嗳,这我可有意见了!”老钱拉长一张老脸,喝道:“当初让你别搞这事你不听,银子都砸进去炼丹,你现在才要反悔!”
“当初你是反对花钱炼丹,不是反对我的计划!”老总朝他一瞪,再转回任与风身上,已是平日的温和文雅,柔声道:“如果你下不了手,我们现在就回九曲,好吗?”
任与风在面具里揪紧了眉,他想啊、好想啊!
可是他怎么能!?
这是“契约”,是当初他将停云常思炼入纸体时,双方所订下的“契约”。
现在是因为自己受了伤,老总才会罢休,那么万一他伤好了呢?
老总会不会又后悔、又要他去撕一次任狅扬的魂魄?
他怎么能?
他怎么舍得再一次撕那人的魂魄、怎么有办法再一次面对那人满怀柔情的痛心目光?
那个人……可是我心目中的“神”吶!
任与风咬紧发白唇瓣,直到唇瓣绽出血丝、绽出一丝痛感,把他从良心的谴责里揪回,这才颤声道:“我可以。”
听着他的答案,老总心中爬满歉疚:“我没想过你对他如此……”
“别说了。”任与风痛苦闭目打断他的忏悔,稳过了情绪才又道:“……我没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