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棒》拾參

34、种子

　　瓦盖受到小纸人的鼓舞，终于“喀喀”震了两下，露出两道晶亮的目光朝纸人扫来。

　　婴童撑着瓦盖看了一会，见那些小纸人有趣，自己也掀盖跳出来和那些小纸人闹在一块。

　　见着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被拱在小纸人中间玩得好不开心，青儿不住拭泪、愈抹视线愈模糊。

　　这是第一次她见自己的孩子脸上除了凶狠之外，还有其他的表情。

　　望着那朵丑陋的纯真笑靥，青儿不禁扪心自问：这些天来，自己到底都对这孩子做了些什么？

　　任狅珑捏着指诀喃喃低念，只见小纸人将鬼童领到那些纸艺品前叽叽喳喳交谈，鬼童侧首看了一会，摇摇晃晃在每样物品前都端详了好段时间。

　　忽然，任狅珑瞥见后方通往茅房的小道正飘着一抹薄弱的魂识，那脆弱的魂体缺了两个瞳仁却恍若能识物一般，往鬼童方向定定瞧着。

　　“选钱吶！钱不是万能、没钱是万万不能啊！”

　　“别教坏小孩！”莲悟扇柄在他脑袋敲过一记，“古玩能卖更多钱，选钱还不如选古玩。”

　　“你们两个吵什么！我说先吃饱才有力气赚钱！龙默你说对不对？”

　　“书中自有黄金屋。”

　　“嘁！”龙默话一出，众人嘘声四起。

　　唐轸在一边冷眼旁观低哼，不懂为什么再正经的事，只要经那野丫头一搅和就变得四不像？

　　鬼童犹豫再三之后，毅然决然抓起一只笔和书简，喜孜孜地来到青儿面前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青儿见状，泪流满面，沈三娘拉过她的手背轻拍，似在安抚。

　　看到鬼童手里抓着的物品，沈千白惨面上挂着欣慰一般的笑容，朝众人深深一礼，渐渐淡去。

　　四人都见着那沈千了，却没有人出声打断青儿与婴童之间的相处。

　　“任姑娘……谢谢妳……”少顷，青儿低低说了一声，压紧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音。

　　四人交换过眼神，唐雠跟莲悟让出了一条道路，龙默捏着指诀，让小纸人引领婴童慢慢往前。

　　任狅珑则绕了个圈来到路线彼端蹲立，她手持孝子棒，嘴里喃喃念着不知名的咒文。

　　婴童恍若沉浸在另一方世界，阴森凄惨的脸上挂着难看却纯真的笑靥。

　　小纸人一跳一跳地领着他一路前行，顺着小纸人们的牵引，鬼童一步步来到任狅珑的面前，但他却彷佛见不到面前的人，还在继续往前。

　　青儿伸手往前挥舞，还想抱抱那个可怜的孩子，莲悟执扇挡在面前，摇了摇头。最后是沈三娘将她拉住，两人相拥而泣。

　　一直到碰到孝子棒的剎那，小小身躯没入一道无形的屏障，这才听青儿嚎啕出声：“孩子……今生娘负你，愿你的来世，我能有机会一并相还……”

　　莲悟一听见敏感词句，煞风景地切入主题：“青儿姑娘，可否请教究竟是何人助妳复仇？”

　　青儿诧异看他，“你们这也知道了？”

　　任狅珑收回了孝子棒纳入兜里，抽出了那柄任狅扬的烟杆来到青儿面前，目光掩不去一丝哀凄：“把阿翁的魂……还给我。”

　　青儿没反应过来，纳闷望着她，见她揪着一对白眉、神色凄凉地直盯自己怀里的罐。

　　“把我阿翁的魂魄……还给我……”见她没有反应，任狅珑将目光落到了青儿面上，用手里铜杆指了指她怀中的瓦罐，定定又说了一次。

　　青儿闻言怔愣，一时间没搂紧那个罐、滑了下来，还好唐雠眼捷手快挡了一下，龙默又默契地接过那只瓦罐，这才没让任狅扬的魂魄给散了。

　　龙默跟唐雠默契朝罐里看了看，忍不住皱眉，齐声道：“只有一魄！？”

　　任狅珑有些难以置信，只有一魄！？

　　那任狅扬到底被撕成了几块！？

　　青儿回过神，脸上有些慌张也有些歉疚：“我、我不知道那、那是……”

　　这些人刚刚才帮她那未出世的孩子投胎呀！

　　结果原来她一直用来喂食鬼童的一魄，竟是那个任姑娘的阿翁啊！

　　那个人……为什么会拿她阿翁的魂魄来让我喂给鬼童？

　　而且他还让我对任姑娘做了那种事！？

　　怎么会……！？

　　青儿思绪有些紊乱，她还试着捋清，任狅珑已经快手快脚将那一魄收入烟杆里，焦急开口：“魂魄是谁给妳的！？”

　　“任姑娘……任……”青儿忽然间像给人狠狠掐住了咽喉，她拚命挠着自己白皙的脖子，十指在颈上留下道道血痕，她的脸色却愈来愈白。

　　霎时青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硬生生自脖颈高高提起，蓦地悬浮空中，颈上的皮已经被她刨得不成样，她还是拚命挠着、双脚不住晃动。

　　“不好！”任狅珑旋即反应过来，扬手一震，抖落两张符纸。

　　拚住最后一口气，青儿吞吞吐吐挣扎出几个字：“任……姑娘……种……种子……种……子……”

　　“啊！”现场众人见到这诡异的一幕纷纷惊呼出声，让青儿本来就不是很清晰的音量更形模糊不清。

　　“她说什么！？”四人反应不过来，还在推测青儿说了些什么。

　　“任姑娘！”莲悟率先大喊出声。

　　“不行！”龙默抢先拽住任狅珑的手，“太慢了！”

　　只见任狅珑手里符纸未出，青儿神色惶恐、由下而上，渐渐地化成一具纸人。

　　纸人精致非凡、栩栩如生，若不是那张脸是用画上去的，乍看之下还真像一个真人。

　　“……这是！？”任狅珑揉揉眼，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精致的纸人。

　　是他！？

　　围观的人上一刻还在替青儿欷嘘惋叹，下一刻无不哗然，哗然之后是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青儿姑娘！”莲悟伸手要碰她，纸人脚边却“轰”地冒出一团火。火焰间流窜着一股黑气，来的又快又猛，没一会纸人便化做一座灰烬。

　　龙默有些纳闷：“契约成立了？”

　　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契约突然成立了！？

　　还没机会探察纸人又换沈三娘发难，她惊呼一声便昏死过去。

　　“沈三娘昏倒了！”人群里有人惊叫。

　　“快请大夫！”龙默探过她的鼻息之后也喊道。

　　纸人化做灰座后，被一阵莫名的狂风卷过、碎成片片飞灰，一股浓烈的招魂香霎时溢散而开，莲悟嗅了嗅空气里的香味，“糟！是招魂香！”

　　任狅珑登时回过神来，头顶掠过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是纸人！大家快回屋里！”

　　被狂风冲散开的招魂香引出一群纸人，而且这味道正急急往甄府方向扑去。

　　“失火啦、失火啦──甄家失火啦！”还没等到大夫出现，突然远方又有人大喊。

　　这么一喊人群里又骚动：“怎么办？要去救火吗？”

　　“你疯啦！纸人出现啦！”有人说。

　　“一码归一码，还是先救人再说吧？”有人提议。

　　“我可不想变成纸人，要去你自个去。”有人反对，讨论声此起彼落却迟迟没有人移动脚步去救火。

　　火光冲天，照亮暗夜里曹公郡偌大一角。

　　“龙默唐雠，你们留在这善后。”任狅珑燃过一张奇特的符篆往莲悟背上一贴，吩咐一声：“我们走！”

　　莲悟果然默契地挽过她伸来的手，两人瞬间便消失在人群里。

　　“凛义。”

　　“了解。”唐雠双手交互一捼，一排整齐符箓齐列双掌，纷纷飞出，符纸架出一道无形屏障，由唐轸加持、龙默镇守。

　　莲悟带着任狅珑眨眼瞬间便来到甄府面前。

　　火舌燎原、焰火吞噬整个甄府，这场灾难来得诡异莫名，猛烈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烧得又快又干净。

　　任狅珑抬着手臂遮在眼前，眩目的火光热烫烫地卷出一道道热浪般的炙流，让人无法靠近。

　　大门外倒了一地家仆下人气喘嘘嘘瞪着宅里火势，他们刚从里边窜逃出来，不明白这甄府怎么会突然着火。

　　任狅珑抬头往上空看，那把艳烫烫的大火直窜上空的黑气里，与之融为一体。

　　“戾气……来得好快……”任狅珑愕然，她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任大师！”人群中有人见到她急忙大喊。

　　“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也不知道，刚刚睡得正舒服的时候突然出现好多纸人，大家一吓全都逃了出来。”

　　纸人！？

　　难道这是契约成立的关系？所以对方是答应了要替青儿除去甄府！？

　　任狅珑蹙眉思索。

　　“甄员外跟甄娘子呢？”莲悟也问。

　　“不知道……”众人面面相觑，方才一心只顾逃命完全忘了主子。“刚刚场面太过混乱了……”

　　“那些纸人呢？”

　　一阵静默，你看我我看你的，谁也不晓得那些纸人后来去哪了。

　　“大家相互看看身边认识的人、数数看少了哪些人。”任狅珑说完果然见他几人交互相看，不多时便总结出甄大郎、甄娘还有春花月桃并未逃出。

　　莲悟朝前方闻了闻，道：“不相关的人都逃出来了，相关的只怕也不在里面了……”

　　任狅珑瞇了瞇眼，不祥预感又起，“去哪了？”

　　“没死。”莲悟掏出腰间令牌瞟了一眼，“不过……死辰也不见了。”

　　“这是报应？”任狅珑望着他，多希望别在莲悟嘴里听到她不想听到的答案。“……还是人为？”

　　望着她带点希冀的目光，莲悟露出为难苦笑：“恐怕我的答案要叫妳失望了。”

　　“那就是人为了。”任狅珑神色黯伤，“看来青儿果然跟任家签下契约了。”

　　“炼魂的契约有何特别之处？”

　　“炼魂之术类似一种卖身契约，契约一旦成立，任家便能随时取走立约之人的性命，但是必须替立约人完成心愿。”任狅珑望着眼前的大火，看似忧心忡忡。

　　“心愿？”顺着她的目光，莲悟终于明白这无故的诡异大火从何而来，“这便是青儿姑娘的‘心愿’吶。”

　　“可这里面还有一个疑点。”任狅珑最担心的便是此事。

　　“疑点？”

　　她瞅了莲悟一眼：“一张契约只能实现一个心愿，若眼前这场大火便是心愿，那么……助她炼鬼复仇一事必然还有其他交换条件，只是我并不知道这个交换的条件是什么。”

　　“妳心中可有人选？”

　　任狅珑眉心紧紧揪着，青儿那具纸人实在太明显了，这么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纸人，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做的出来，而那个人是她最不想怀疑的人──

　　小叔公……！

　　“我要亲自回九曲一趟才能确定。”她的眉心始终不曾舒展开来，紧紧地纠缠一起，“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对龙默唐雠先保密。”

　　“龙公子与唐公子对妳情义深重，想来不会害妳才是。”

　　“正是因为他们不会害我，所以我更不能拖他们下水。”她还端着下巴思索。

　　“丫头！”龙默跟唐雠自远方跑了过来。

　　“你们怎么过来了？纸人呢？”

　　“纸人全往这方向过来，并无在蒸饼铺多做逗留。”龙默答道。

　　“甄府的人呢？”唐雠也心急问道。

　　“几个重要的人全失踪了，剩下的家仆全逃了出来，除了受点惊吓并无大碍。”莲悟好心解惑。

　　“丫头，妳真没事吗？刚刚青儿说对妳做了什么，妳身上真无半点伤吗？”经唐雠一提，众人顿时想起青儿化做纸人之前曾经提过什么。

　　“是了！那就是交换的条件！”任狅珑敲敲自己两边太阳穴，试图唤起方才的画面。“刚刚青儿到底说了什么……？”

　　“种子。”龙默揪眉淡声道。

　　“种子？什么种子？”唐雠大惑不解，“你确定没有听错吗？”

　　“声音跟唇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龙默斩钉截铁。

　　“什么种子？”这次唐雠转向任狅珑，见她也是一脸茫然。“青儿给过妳什么特别的种子吗？”

　　任狅珑直摇头，对于“种子”二字充满疑惑。

　　“会不会不是‘给’，是‘喂’？”莲悟也觉蹊跷，以任狅珑的灵敏程度，应该不至于看到不合理的东西却没有半点反应。

　　唐雠认为对贪吃的任狅珑来说，莲悟的质疑反而有几分可信，焦急又问：“妳老是乱吃东西，会不会是让妳糊里胡涂吃下肚了？妳最近有没有吃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有啊，今早就吃了龙默为我准备的食点，中午的食点虽然是青儿替我准备的，但也没吃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还有一些点心、茶水……吃是吃了不少，不过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

　　挠挠脸颊，任狅珑也不能确定自己吃的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正如唐雠所言，她看到能吃下肚的东西，总是二话不说就往嘴里送。

　　“先看看身体是不是有什么异常。”龙默拉过任狅珑一条手臂，扣住腕脉捏起指诀，喃喃低念咒文，好一会才放开。“不行，探查不到任何异常。”

　　“妳最近身体有没有哪里不对劲？”唐轸低头沉思了一会，跟着发问。

　　“不对劲？没有啊，自从早上醒来之后，没什么特别……”她忽然想到什么般顿了顿，“我想到了，我的奇术今晚突然失灵了。”

　　“失灵！？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后院要拦住那鬼童之时，突然就无法召动，我还正纳闷是怎么一回事呢。”耙耙脑袋瓜，她看起来并不是太紧张。

　　“是不是他说妳丑女的时候？”唐雠双掌一拍，“难怪！我就说妳这脾气，凭那句丑女也该把祂吊起来打一顿，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对方溜走，原来──唔！”

　　他说着又被任狅珑重击胸口一记，闷声哀号。

　　“不过奇术失灵跟种子有什么关系？”任狅珑纳闷扫了眼前众人一眼。

　　看大家面面相觑的模样，八成也跟她一样不明白青儿所指为何。

　　叹过口气两手一摊，她又恢复一贯没心没肝的风凉，“算了算了，反正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奇术也没问题，咱们找个旅肆好好休息，跑了一天我也累了。”

　　“真的不要紧？”龙默不放心地瞅着她。

　　“没事啊，你看我的样子像有事吗？”咧开白牙，她满是不在乎。

　　唐雠揉着自己发痛胸口也放心不下：“妳真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任狅珑朝他挤出一张夸张的鬼脸，率先转身往逆旅方向移动。

　　没事吗？

　　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安？脑海浮现青儿惶恐的表情，任狅珑暗暗咽了咽口水。

　　种子……！？

　　青儿姑娘，妳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任狅珑怀着一颗不安的心来到旅肆拍门，那晚一行人投宿郡内逆旅，嚣张的大睡一场直过午时。

　　而那甄府的大火因为家仆们皆异口同声直指纸人作乱，没过多久便被官府以意外结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