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棒》拾參

107、狅

　　任狅珑无法置信，率先开了口：“阿翁不会这么做的！”

　　他可是神吶……

　　神又怎么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呢？

　　“丫头，他是魔神……他用孝子棒，蓄了好多人的生魂。”老钱定定望着任狅珑，正经态度与平日里大相径庭，“我跟停云……曾经为了替他找蓄魂的合适人选、奔波各处啊！”

　　“你跟停云！？”众人再一愕然。

　　一伙人全晃了晃脑袋，现场是人的都叫得出名字，就连那个“不是人”都有名字，只有三具纸人叫的是绰号。

　　“你……你们……”任狅珑大约是承了任狅扬的性子，很少讶异的，不过这回是真的吓了好大一跳。

　　一伙人目光直盯老总，“不是人”很惊愕：“你就是停云散人！？”

　　哗！

　　奇门第二被炼成纸人呢！

　　这该有多神奇？

　　“不是人”再度讷讷转向老钱：“听闻停云跟常思是至交好友，所以你就是常思？”眨了眨眼，上下好生打量眼前两具纸人，莲悟好纳闷：“你们怎么变……变成这副德性了？”

　　老总老钱相视一眼，叹了口气：“因为……他成魔了。”

　　现场好些人反应很大，尤其任狅珑：“不可能！”

　　龙默莲悟反应没有想象中的大，因为当初这点从任狅扬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已经吓过一次了。

　　“我是已经听他亲口承认了这事。”

　　莲悟的话让任狅珑再度瞪大一对眼，龙默忙忙地压住任狅珑就要扑上的手，微微点头，算是赞同了莲悟的说法。

　　莲悟有些纳闷：“不过……他确实是个神没错，纵然堕入轮回，我也没听说他的神位有人递补，所以严格说起来，他还是个神，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把自己化成了魔？”

　　老钱摇头，指着任与风：“为了救他。”

　　众人一怔，莲悟好像捋清了什么：“……我明白了，原来不是孝子棒能用了再用，是他等不了一甲子、将自己化成魔，好操作死而复生的秘术！”

　　老总挑挑眉，“你还不太笨嘛！”

　　莲悟又挠挠头，“不对啊……他是神，有事怎么不回幽州找菩萨商量呢？”

　　老钱嗤鼻一声：“你以为他没去过啊？你不知道他是有名的疯子吗？”

　　“菩萨愿意救人，可作为交换条件，他必须立即恢复神格、并且永远不能再与此人见面。”老总也道。

　　按自己对他的理解，莲悟深觉任狅扬当下应该又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试探性问道：“……他不会是掀了地藏殿吧？”

　　“嘿！没掀！不过那个臭脾气的家伙来劲了……”老钱笑过一声，依样摇首叹息，语气里无限欷嘘。

　　幽州里，传闻中的疯子从来也不曾给谁人下跪。

　　可这一回他还真的跪了。

　　地藏殿里，任狅扬跪得心甘情愿、跪得诚心至极，敛起平日的猖獗狂傲，他极尽卑微的恳求。

　　可那头只换来菩萨沉沉一句：“神之交易……岂得轻言应允，狅扬，汝乃鬼帝，自创一军横扫幽州，天纵奇才无人能敌，知否？”

　　地面任狅扬蹙紧一对黑眉抬首：“祢是菩萨、祢有能力……为什么不救人？”

　　迎上他执拗目光，菩萨卸去了肃穆之情，温声也道：“这样的问题……神祇大典前，你已经问过我了。”

　　任狅扬红着一对眼直瞪菩萨：“狅扬记得，然而直至今日，狅扬依然不服。”

　　菩萨也提醒他：“那名小儿是你错放的。”

　　“狅扬并未推卸责任，狅扬不明白的是……在他造下更多恶业之前，已经这么多人告上地藏殿，祢因何不告诉我、这么多人惨遭杀害，祢因何袖手旁观、这么多人死得凄惨，祢又因何让那条罪魂一次又一次进入轮回？”

　　“狅扬，不管是那一次、还是这一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菩萨迎上他一对布满血丝的红眼，沉声道：“我，不是你一个人的菩萨。”

　　“菩萨方才夸我天纵奇才、无人能敌，真是夸对了呢！”任狅扬瞇了瞇眼，掀出一抹邪笑也道：“菩萨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找祢打赌？”

　　他蓦地起身，撢过下衣摆不存在的灰尘，扬出一条长腿扫过菩萨面前圆桌、扫落一桌茶水小点。

　　任狅扬直身低睨那条金光闪闪的身影，寒声也笑：“多年前，我就想把祢这个没用又啰嗦的菩萨换掉，看来我的确从以前……就一直是这么样的聪明过人呢！”

　　“大胆！”目莲喝叱过一声。

　　也就那么一声，一声之后，让狂暴的任狅扬一腿踹开身影。

　　“狅扬！”菩萨眉心微微一拧，“当初我们说好打赌，你入凡间本该寻找‘第三人’，可你却爱上凡人，现在还要回来让我替你复活此人，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有些离谱了吗？”

　　“菩萨……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赌的是‘人’？”

　　任狅扬也蹙起眉，平日里的邪魅懒扬早已不见踪迹，“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人……那个让我错放的小儿，让我变得不信任人类。”

　　“祢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成神？因为我更不相信祢是真的慈悲！祢知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一直没有找第三人选？因为我在那个人身上，明白了世界上还是有值得帮助的人……”

　　“是他让我开始相信人、相信神，祢不救他没关系，但我一定会救他，穷尽我的一切……我也会救他。”

　　任狅扬一字一句咄咄逼人，逼完后，甩着脑后那条长辫转身就走。

　　临门踏出之际，他回头懒扬一抹微笑，一如平日里那个狂妄身影一般：“我一直都不否认您当初做出的一个决定，这个‘狅’字赐得真好，我当之无愧呢！”

　　冷笑又一声：“祢等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把祢换掉。”

　　他那一天挥袖离去，带着更多的怒意、恨意，把自己化成了魔，再也不入神格。

　　人非神，炼尸入魂需要太多的灵能与神力，而能跟神相提并论的，只有魔。

　　为了成魔，他干尽一切能恶之事，最终，连交付尸体的两位知交故人都没能逃过厄运。

　　老总凄凉一笑：“他花了卅年成魔，我与常思在这段时间替他看守尸体……从来没想过我二人才刚为他心爱的人炼魂入尸，你说他凭什么为了‘不得不杀’这种理由杀了我？我可是奇门第二啊！”

　　莲悟想着其中一连串的变化：“卅年……成魔……不得不杀……变老……”

　　“……别再说了。”

　　任与风双目半垂，在众人面前揭穿任狅扬丑陋的一面并非自己本意。

　　他忧心转向任狅珑，轻声劝说：“珑儿，妳身上有攀魂草，不抽魂……‘妳们’都会死的。”

　　“我不抽！我不要把‘神’交给你们！”迎面而来的老总老钱让任狅珑骇然大喝：“我不相信阿翁是那样的人！他是好人、他不会害人！”

　　“珑儿……我不想伤害妳，可若妳依然坚决，”任与风眸底一冷：“为了救妳一条命，叔公就由不得妳了。”

　　“他是神！你不是说他是神、神不会做坏事的！是你把我送去他身边的啊！”任狅珑一把被老总扼住身影，惊慌嚎啕。

　　任狅珑娇小归娇小，虽然不久前还差点死了，不过丹田还是很有力，她的嘶吼扰得莲悟有点无法聚精会神思考。

　　“……慢着慢着！”莲悟蓦然出声制止，可下一刻却停下了所有动作，扇柄抵颔思索了好半天都未再开口。

　　停顿了好一会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老总蹙眉：“阴差大人莫不是想拖延时间？”

　　“我又想明白了……”莲悟自思绪里回了神，暖笑覆面：“任佬已经走了。”

　　任与风闻言蹙眉：“走了？”

　　老总不信他，拉过任狅珑掐过腕脉，果然少了一股灵息流窜。

　　“不用探了，真的走了。”扇柄压下老总纸做的手，又道：“任佬曾经说过，只要任姑娘一死，体内封印便会失去效用、届时他便能离开，任姑娘被我……咳咳，不小心唤去了无间一趟，所以他一定也趁那时离开了。”

　　“走去哪了？”任与风与老总交换过眼神，追问又道。

　　抵颔思索任狅扬最后昏倒的那一幕，莲悟臆测又道：“嗯……我猜，以他的个性大约是──”

　　门外倏地闪入一条身影，横身撞上梁柱滚落地面，地上的人满身是血伤痕累累，不过半脸白毛不难认出身份。

　　门外传来沉沉声嗓，邪媚迷人：“去算账。”

　　这声音对任与风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低沉有磁性、邪媚撩人，曾经无数次在自己的耳畔轻声低喃。

　　他不自觉地压上心口、止不住里头传来的悸动，轻声低唤含在嘴里：“扬……”

　　身形修长的俊逸男子信步来到门前，凌乱黑短发的脑后，垂着一条长辫飘摇，面上是不可侵犯的邪态懒扬，一对长眸目光停留在一身纯白的任与风身上，不发一语。

　　莲悟施笑一礼：“任佬，可总算把你盼来了。”

　　瞥了他一身的得体，跟任狅扬还没变老之前，真是一模一样啊！

　　莲悟又笑：“这身皮囊做得真好，看来你已经回过罗浮山了。”

　　任狅扬冷哼一声，“到底还是个故人，子仁又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祂是想要赶快打发你这个疯子吧！

　　任狅扬视线狠狠扫了在场众人一眼，扬笑也道：“看来我的直觉在死了那么久以后还是挺准的……知道来这里，能找到全部的罪魁祸首呢！”

　　“阿……翁！？”任狅珑望着眼前的男子惊艳万分。

　　印象里的任狅扬芒屩布衣、衣不完采，一身素得跟什么似的，花白长辫还蓄着一把白胡在颔，戴顶破帽、微微弓着背，怎么样也与眼前的人兜不上一块。

　　没想过任狅扬年轻的样貌是这等风流潇洒、俊逸非凡，更没想过一身素黑长袍穿在他的身上，竟然这般好看。

　　与龙默一身典雅玄黑不同，眼前之人散发出来的，是邪气狂妄的危险气息。

　　纸夫人惊慌尖叫一声，跌坐地面、颤栗瑟缩身影：“你……你、你……”

　　“翠羽啊……我一直都在找妳呢！”任狅扬笑了笑，语气凉了几分：“妳躲得可真好，连黑白无常都找不到呢。”

　　“不要！不要过来……不要！”他淡淡一句就要把纸夫人逼疯，厅堂里满是她的疯狂嘶吼。

　　鬼灯皱了皱眉，让杜怜杜蘅将她拖了出门。

　　“珑儿，过来。”

　　任狅扬轻哼一声径自入了厅、在圆桌边坐下，两指掐上任狅珑腕脉巡视。

　　少顷，他微微蹙起眉转向莲悟：“你……！”

　　“情况紧急，我是迫不得已的。”莲悟执扇掩去半张红脸，苦笑打断他。

　　咂嘴一声，任狅扬意义不明地说了一句：“你这个蠢阴差，这回下手倒是挺快的！”

　　迎上众人飘来纳闷目光，莲悟只有一脸尴尬：“呃……好说、好说……”

　　“你真的是阿翁？”任狅珑大眼眨巴眨巴望着他提着自己的长指，难以置信：“你不是……不是已经……怎么还有温度？”

　　任狅扬剑眉微拧，揪过那条跟自己一样的长辫，心疼望着她的满头白发：“妳说呢？”

　　任狅珑又眨了眨眼，盯着对方的目光浮现了一些水光，喃喃低声：“你果然……像个神呢……”

　　“神……”任狅扬温柔揩去她眼角泪水，蓦地脸色一沉、揪过小白狼的耳朵，寒声也道：“少嘴甜，妳搞什么鬼？为什么骗我藏魂的事？”

　　小白狼被他揪痛了，连忙讨饶：“是为了‘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啦！”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任狅扬骤然松了手，目光落到任与风身上，说不上那是怎么样的眼神，似乎有些陌生、有些疏离、有些近乡情怯……还有一些不谅解。

　　他是这么样的信任他，穷尽自己一切、无私奉献，然而那人竟纡尊降贵、把自己跟眼前这群人搅和在一起……

　　只为了弄垮他这个“神”！

　　“我见过好多次了，你常常哭丧一张脸、看着北面说着这句话啊。”任狅珑揉着被揪痛的耳朵又补一句。

　　任狅扬蹙了蹙眉：“……这跟藏魂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一直看着手里扯下的纸花……重复这句话……”任狅珑垂低了眸，彷佛又想起任狅扬死去那天，好不容易在罗剎塔里找到他一魂两魄凄惨的模样。

　　迎上任狅珑一头白，任狅扬再度皱眉，“妳这傻丫头，难道不知道这样会死？”

　　“知道呀……”任狅珑看着他，澄澈的目光里满是倔强：“可是你是我的‘神’……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死得这么惨……而且……而且……是仙子说，总有一天……让我带你来见他的……”

　　“妳就为了这样连命都不要了？”任狅扬有些懵，这娃儿的疯性子跟自己还挺像的。

　　任狅珑撇撇嘴：“有什么关系嘛！你这不是回来了？”

　　任狅扬又揪起眉：“那我若是不回来呢？妳等死啊？”

　　任狅珑伸掌摸了摸那张邪魅脸庞，她想起小时候在任狅扬背上听到的话，“你说过的……你是神，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死……”

　　任狅扬简直气岔：“妳……！”

　　完全能体会自己在发疯时，别人是有多想搧他几耳光。

　　“任先生。”鬼灯领着在场所有对节堂同仁朝他深深施以大礼，羌活满腹纳闷。

　　瞟了任与风一眼，任狅珑抹抹眼，直指鬼灯朱姑一干人等：“阿翁，这些人好坏，要抽你的魂呢。”

　　对于始作俑者的任与风，她支字不提。

　　“抽我的魂？”任狅扬瞇了瞇眼，唇边勾出森然笑意，“看来鴈方真没骗我，我死了之后，除了小狐狸之外，还发生了不少事呢。”

　　“任先生！你先听我说……”朱姑抬起一张笑脸，鬓边挂着一滴不合时宜的冷汗。

　　“可以，我最喜欢听人跟我说了，妳慢慢的说、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任狅扬笑过一声，端起任狅珑送到他面前的茶水。

　　举杯欲饮之际，他顿了顿，又道：“噢对了，差点忘了告诉妳，我现在情绪不怎么好呢。”

　　冷汗滴落，朱姑笑容一僵，求救般开口：“四爷……”

　　“是我的意思。”任与风别开一张脸强压心口躁动，淡声道。

　　“哦？”

　　任狅扬扭头看他，好多年没听见他的声音，内心还是欣喜的，虽然对方还别开一张脸、不愿面对自己，不过有响应还是比没有的好。

　　可也就这么简单一句。

　　任与风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后便不再开口。

　　等了许久没能再等到其他话语，任狅扬终是耐着性子来到他的面前，见他再度别开一张脸，任狅扬鼻间深吸过一口、强压心中莫名情绪，拉起对方那条被反噬过的手、推开那道宽松衣袂。

　　老总一把拽住他，忿然问道：“你作甚？”

　　“看不出来我要检查他的伤势吗？”任狅扬抽过眉角，轻蔑反问：“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光他？”

　　“……”老总虽不见纸脸泛红，却隐隐觉得面上一阵热。

　　老钱在一边窃笑，任与风半张雪白的脸蛋上，悄悄飘上一抹红霞。

　　厅内响起阵阵不怎么自然的轻咳，只有任狅珑趴在桌面支腮微笑，像在欣赏什么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