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棒》拾參

104、花开

　　任狅珑再一次挥舞手上威力惊人的令牌，一道又一道的青幽光芒，往其他牢房前的铁条掀去，耐不住青光一劈，霎时，牢笼生生卷起一条条牢固铁枝、百鬼齐出。

　　“任姑娘！妳做什么！”

　　莲悟错愕万分，她非但要劫走粘姑、还放走其他无间里的罪魂！

　　“总要分散点注意力我们才好脱身！”瞧她一脸的得意，根本不觉得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胡涂事。

　　“任──”

　　“走！”

　　令牌敲断壁上紧锁的链条，任狅珑拉过粘姑轻飘飘的魂体、跟着众条罪魂往一边大洞钻去。

　　等了好久，无间里的恶鬼，早耐不住眼前这等风波卷起，所有被一令劈开的牢里，钻出无数鬼影，条条似邪似魔，疾扫而出。

　　无间被打出了个大洞，全部的罪魂终于等到这一刻，蜂拥身影自大洞窜逃，专门看守无间的鬼卒，只能怔愣望着眼前这诡异又骇人的一幕，久久吭不出半句话来。

　　幽州占地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众神祇与冥差鬼卒，纷纷手持自家神器，追逐眼前三人。

　　还有一半的人，分头抓捕被任狅珑持令乱挥、而逃出的无间罪魂。

　　“大胆莲悟！竟敢捣毁无间刑牢，说你跟那个疯子叛乱还不承认！”鬼王抡出两条硬鞭急急追赶。

　　任狅珑拉着粘姑轻飘飘魂魄跑在最前方。

　　莲悟本来是不想跟着一起跑的，不过自己令牌还在她手上，不追也不晓得那疯丫头又要用令牌搞出什么事。只能苦着一张脸，沿路喊冤：“你听我说，无间不是我捣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吶！”

　　“教你还敢嘴硬！”鬼王扫出鞭风，直卷他飞起的一袭青袍，“幽州里，谁人不知道你不务正业、成天只想救粘姑那条罪魂，现在还放她四处播种、残害更多同侪！”

　　“冤枉啊！真的不是我，你们要相信我啊！”莲悟哭笑不得，只能朝着最前方的任狅珑大喊：“任姑娘，妳也替我说两句话吧！？”

　　任狅珑咂嘴一声，回身扬令，甩出一道青紫直击那名鬼王，喝道：“这种听不进人话的家伙，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我真是被妳害惨了！”

　　望着鬼王被自己令牌扫出的威力掀飞了身影，莲悟简直要昏倒。

　　“快把令牌还我！”

　　四周急急卷上众多黑影，欲将三人从四面八方包抄。

　　“不就是块破令牌，有什么稀罕的！”

　　“不稀罕妳倒是还我啊！”

　　“还你就还你！”任狅珑还真将令牌往后随手一抛，拉着粘姑一路往前奔窜。

　　“我的令牌！”莲悟直窜令牌身影，伸手稳稳攫取自己的宝贝令牌。

　　“莲大人！”黑白无常惊呼一声，白无常不可思议瞪着眼前这个方追上的人影，“为了粘姑，你还真敢二度捣毁无间吶！”

　　“不……不是！你们听我说！”莲悟真是哑巴吃黄莲，“这块令牌刚刚还不在我手上的！”

　　“刚刚不在你手上、现在又为什么在你手上？”黑无常也纳闷。

　　望着直直扑来的大队人马，莲悟再一次提腿狂奔。

　　“你们要相信我，真的不是我！”

　　黑白无常再度追上他的身后，白无常不解：“不是你，你为何要跑！？”

　　回头瞟过一眼，莲悟脚下速度更快了，“你觉得后面那些人，听得进去我的解释吗！？”

　　“黑白无常！你兄弟二人是不是也要叛变了！”

　　“啊！？关我们什么事？”兄弟俩齐声喝过一句，急追眼前青影。

　　“早闻你二人跟那个莲悟感情深厚、非比寻常，来人啊！全部给我拿下！”身后另一名鬼王扬着两把狼牙棒挥舞，来势汹汹。

　　“喂！你栽赃也要有证据啊──”

　　黑白无常扭头还想解释，这时才发现两人身后，皆是百鬼狂奔窜动、直扑而来，众鬼王率着自家小鬼一路紧追，面目皆是狰狞吓人、咬牙切齿。

　　两位无常面颊沁出冷汗直流，脚下速度赶忙加快了几分，朝眼前的青影吼过一声：“死莲悟！还不快叫诛空来！”

　　“灵识全封了！我叫不来啊！”

　　“那你倒是挥一挥手上那块令牌啊！”白无常哀求。

　　“这令牌威力这么大！刚刚又才捣过无间！我现在若挥了，岂不是更加深误会了！”

　　“你……”黑白无常闻言气岔，“你这该死又没良心的，拖我兄弟俩下水，还说这种话！？”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除了喊冤，莲悟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只得吶喊又道：“众鬼王们，黑白无常不是跟我同一路的！你们要相信我啊！”

　　身后传来百鬼齐鸣：“还帮他兄弟二人说话！早说你们几个都是一伙的！全部给我拿下，一个都别想溜掉！”

　　“你这个蠢阴差，还真是会被你愈描愈黑！”黑白无常齐声喝过，手里链条朝着身后百鬼飞舞而出。

　　“兄弟！救命吶！”莲悟再一次朝空中吶喊出声，“你再不来，我们几个全要死定了！”

　　应着他的吆喝鬼叫，红光乍现，强劲赤流扫过前排百鬼，黑压人影被扫去不少，瞬间再度一拥而起。

　　诛空身影霎时钻过数人，掠身来到最前头的任狅珑身边，“任家小儿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

　　任狅珑冷笑一声，拽稳了手上拉着的粘姑身影，往他面前回身飞过，诛空果然不出所料地掠开身影、退开了好段距离。

　　她得意又道：“过来呀！虽然不知道她身上这玩意是什么，不过我见你们这儿的人，都很怕她身上的枝芽呢！”

　　不待诛空再追上，拉紧了粘姑轻飘没有重量的灵体，任狅珑再度拔腿狂奔、溜之大吉。

　　诛空蹙眉，再一次追到莲悟身边，“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说我在她身上见到过？那草她身上早有一株，粘姑的攀魂草对她没有效！”莲悟哀叹一声，朝前方人影大喊：“任姑娘，别再跑了！幽州无边无际，无人引路妳们逃不出去的！”

　　任狅珑咬牙忿忿也吼了一句：“那你这个蠢阴差倒是快引路啊！不是你说要救她的吗？”

　　“人是要救……可不是用这种方法啊！”莲悟又想昏倒了，“依着轮回──”

　　“你真是没救了！她都要烟消云散、你还想着轮回！你的慈悲就不能用在有用一点的地方吗？让她在烟消云散之前，放下仇苦恨意才是救赎！光是轮回──”攒稳了手上布满枝叶的那条手，任狅珑再度咆啸一声：“有个屁用吶！”

　　她这一声真是喊得又响又亮，稳稳传入远方那条遍布金光身影之人的耳里。

　　“这个人的口气……我有几分熟悉呢！”

　　“回菩萨，她叫狅珑，是狅扬大人的徒弟。”目莲在一旁回道。

　　“‘狅’……”

　　菩萨瞇了瞇眼，垂目细细思索。

　　恶寒横生、阴风呼扫偌大平原，黑压压的群鬼、自四面八方包操眼前一干人等，看不尽的原野上，几乎就要被圈在中心的人又放声喊过：“任姑娘！妳再不放手，这些鬼王会连妳一起算进去的！”

　　“你这个没用的阴差倒是保护我啊！人替你救出来了，你难道又要放弃？”前头的任狅珑也吼过一声，拽稳了手上绿芽身影，“她可是一直……都在等着你这个蠢神的回应呢！”

　　“妳……”莲悟错愕万分，看着那个被枝桠层层包覆的身影，温眉一拧，苦笑又道：“……妳这爱胡闹的性子，怎么跟任佬这么像啊！”

　　莲悟手里令牌蓦地旋起青色光弧。

　　诛空错愕万分：“兄弟你──”

　　还来不及回神，莲悟倏地停下脚步，飞旋挥出一道又一道眩目光蓝，道道直扫身边、身后百鬼，强势攻击掀翻了重重黑影、往四处飞散。

　　青焰层层闪过周身、再也没有人能靠近他们一步，中心一伙人步伐顿止。

　　诛空急忙揪住他的手，蹙眉讶然：“莲悟！你做什么！菩萨祂……祂可是在看你呢！”

　　温眉一蹙，莲悟也苦笑：“她要烟消云散了……再看看人间，应该也不是太过份吧！”

　　“你在说什么！你是司魂阴差、她是条罪魂，你怎么可以为了她劫狱！？”

　　“喂喂！我说了不是我劫狱的呀！”莲悟再度喊冤。

　　“那你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瞟过了粘姑一眼，莲悟叹息：“我们就不能再给她一个机会吗？”

　　诛空忿然：“她是无道罪人！多少人死在她手上！你不问问她，给过别人机会没有！？”

　　“我……”

　　‘如妳所愿，铲尽人间之恶后，妳不也是个罪人？’──看不见的眼里，又浮现回忆里，那个人柔情似水的双眸，粘姑耳边回荡过他邪媚嗓音说过的话。

　　是啊……

　　面对那些我所谓的恶人之时，我不也像那些恶人一样……

　　从来不曾给过半分的机会？

　　“莲大人……”

　　一声细软沙哑传来，一直默不作声的粘姑开口了。

　　“他……说得没错。”

　　“粘姑！？”不只莲悟，连黑白无常都讶异她这等平静。

　　自从多年前将她关入无间之后，谁也没见过她这种平静的模样，就连见到菩萨，她也只有一口又一口鄙夷的唾沫相待，从来也没见过她平静之时。

　　“没关系的。”

　　她一对眼依旧紧掩在枝叶里，或许她看不到，可众人都见到了──她身上的嫩叶正在快速生长，彷佛就要开花。

　　众人再度惊慌掠开了几步。

　　“妳……为什么救我？”粘姑转向那股一直攒稳自己的力量来源。

　　看着她不停成长茁壮的绿枝，任狅珑只觉诡异莫名，可还是没松开过揪住她的五指，朗声道：“妳是阿翁的故人，当然不能让妳死在那种鬼地方啊。”

　　“是狅扬大人让妳来救我的吗？”

　　“不是呀。”

　　“不是……”粘姑猜不透为什么不是还要这么拚命？“妳救我……只因我是狅扬大人的故人？”

　　“对呀。”任狅珑眨眨眼，笑道：“因为我阿翁不是坏人，自然身为故人的妳，也不会是坏人了。”

　　粘姑失笑：“不是坏人……”

　　自从不当人之后，就再也没听人说过自己不是坏人，而且还能跟任狅扬名号摆在一起。

　　“……我似乎能明白狅扬大人当初想教我什么事了。”

　　“阿翁吗？”

　　爬出嫩芽的苍白小嘴浅浅上扬，嗓音沙哑轻柔：“虽然听说过很多祂的事……可我也觉得祂不是坏人呢。”

　　任狅珑也笑：“早说了我阿翁很可靠的。”

　　蓦地，粘姑甩开了任狅珑紧拽的手，枝桠斗然增进了生长的速度，快速攀沿地面而生。

　　“坚强自己之后，才能放下恨意、踩着别人的尸体，不会成就自己，只有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眼前的粘姑寸寸飞快茁壮成长，垂挂头顶的绿萼处攀高许多，吐出一丝细白蛛丝，垂挂一朵小巧可爱的花苞。

　　“神不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能救自己的，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呀！”

　　这是粘姑还有一抹魂识前的最后一个意念。

　　她终于明白，任狅扬当初那意义不明的对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她需要的，一直都不是复仇也不是永生，而是学会“放下”啊。

　　而“放下”是一种体悟，不是靠嘴巴讲讲的。

　　狅扬大人，您花了好多年将我带在身边，可粘姑却也花了这么多年，才明白您一直要教我的事……粘姑，受教了。

　　她脑海里还浮现任狅扬那抹狂傲的笑，对方漆黑的眸里，看似冰冷却有无限柔情。

　　这个疯子吶……还真是温暖呢！

　　“攀……攀魂草。”

　　任狅珑瞳仁里反射着眼前这株植物，一脸愕然──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敢靠近粘姑。

　　莲悟回头望见任狅珑一脸怔愣：“妳知道这玩意？”

　　任狅珑没有答话，还在直盯眼前绽放的一朵朵小花，蓦地，花苞缓缓打开。

　　直盯眼前一幕瞪大了眼，她瞬间想通了些什么，掐过指诀、正如自己所料，看不见平日的紫光跳跃，大惊失色：“莲……莲悟，快带我回去，我被青儿落了攀魂草的种子，阿翁会有危险的！”

　　莲悟一愣：“妳当时不是睡着了，怎么会知道自己被落了攀魂草！？”

　　“我以为这东西早就被阿翁灭尽，没想到你们地府也有！”

　　“妳也在人间看过这种草？”

　　“几年前去龙家堡的路上，曾在混沌山见过，你快带我回去！”任狅珑紧攀他的手臂显得一脸慌乱，“阿翁说这种草一旦进入人体超过三日，连菩萨都难救，吸食灵魂为养份、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胸口蓦地窜过一丝难受，好似有什么东西顺着五脏六腑攀爬，任狅珑揪紧心口，只觉呼吸滞碍，她小嘴大开，试图吸入更多氧气。

　　“……阿翁……还在那个身体里……快……快……带我回去！”

　　她勉强把话说得完全，五指拽紧了莲悟、深深嵌进他的臂肉里。

　　“兄弟！不能走！她是罪魂！”诛空也拽过他的另条手臂。

　　“兄弟，再不送她回去，她真的会死的！”

　　“人本来就会死，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莲悟。”

　　慈祥和煦的声音在莲悟耳边响起，抬首望见远处那条直立不动的金光身影、正往自己的方向牢牢直盯。

　　莲悟一怔：“菩萨……”

　　“汝为司魂神祇，当知可为不可为。”随着话音传来，一道黑焰自地面而起，直窜莲悟。

　　“菩萨！”

　　牙一咬，莲悟竟执令出手，挥开道道直钻的黑焰。

　　“她还没死呢！”

　　“兄弟！不要乱来！”黑焰让诛空靠近不了莲悟，只能扭头瞪着菩萨。

　　“莲、莲悟知罪……但莲悟受教您的慈悲，这个人我不能不救啊！”

　　莲悟温眉一夹，顾不得什么规矩、什么菩萨，二话不说，一把将任狅珑拖入自己怀里、往鬼门关冲去。

　　“待我将她安顿，莲悟定当回来请罪！”

　　“莲悟！”

　　众人讶然，这忘恩负义的野狼崽，竟然为了一条生魂，跟向来将他捧在掌心的菩萨顶撞。

　　菩萨在那端彼方定定望着莲悟失去身影，不知是讶异、还是生气，好久都未曾动一动。

　　所有人直瞪菩萨，没有祂的命令，谁也不敢在祂的眼皮下，对莲悟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毕竟是一直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宝贝，两度搅得无间乌烟瘴气也没见大骂一句。

　　地面上，恶寒阴风吹来一股蛊惑人心的花香，可爱灵巧的花苞随风摇摆，攀魂草又茁壮了许多，绽开的花苞，零零落落掉下颗颗似籽的东西。

　　金光瞬间来到眼前，盯着落在地面的东西思索片刻，“目莲。”

　　“在。”

　　“你说她叫狅珑？”

　　“是。”

　　“狅扬的花……开了呢。”菩萨慈目含笑，翩掌而出的金光，将地面的种子包覆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