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至疏是夫妻》姬流觞

45、孩子

　　妈妈的快乐丢了
　　很久之后，展平眉的耳边还是乱哄哄的。孩子的哭声，妈妈的尖叫，婆婆的怒吼，钟岚歇斯底里的笑声混杂在一起，但是这些声音好像一个甜甜圈，缠绕在一起却不是中心。所有声音的中心，是一片静默。
　　没有钟维的声音。只有动作。她看到的一片黑影——
　　他挡住自己的侧翻，他抽身扑向利刃，他趴在地下，血从身下默默的流出来……这一切都沉默着，没有一丝声响，却占据展平眉大部分的听觉，让所有的嘈杂变成了背景。

　　展平眉坐在床边，看着睡的香甜的儿子。也许他也受到过惊吓，但是在妈妈的怀里，惊吓很快变成回忆，消弭在他不大的脑容量里，留下的只有疲劳之后的沉沉睡眠。展平眉相信，明天醒来，这个娃娃会生龙活虎的黏在她身上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
　　似曾相识。
　　好像也是这么大吧？快两岁的时候，自己被砸破头，当时怀里也抱着孩子。咦？好像忘了当时豆包儿什么反应了！
　　展平眉仔细回忆着：钟维把孩子从自己怀里接走，然后——交给了什么人？
　　钟岚扔的锅，婆婆从窗户里探身喝止了钟维，不可能是他们俩。是——
　　一闪而逝的记忆片段，模糊而闪烁。但展平眉最后还是抓住了一条纤细的身影，在自己哭骂着钟维，狼狈不堪的去医院的时候，抱着孩子默默的跟在钟维的身后。
　　是颜小怜。
　　她没有把孩子抱回婆婆那里，她跟着钟维，一直到钟维带着自己回家，才把孩子交给了钟维。
　　展平眉的记忆接上了，她甚至想起豆包儿的哭声，一样的撕心裂肺。然后呢？自己冲钟维喊：“你不会哄哄孩子么？什么都我做，我被你妈打死了，你还要我去哄孩子？！”
　　钟维的忍耐大概到了极限：“怎么就是我妈打的你？！那东西就在那儿晾着，不小心碰下来，也没出什么大事，你看你喊的！爱哄不哄！”
　　钟维摔门走了。
　　展平眉放声大哭，豆包儿也哭，她的记忆只剩下一片哭声！
　　最后？最后她们娘俩都哭累了，睡着了。展平眉睡一边，豆包儿自己蜷在小床里。
　　似乎从那以后，她就越来越烦豆包儿的哭声了。越哭就越不理，烦透了就把孩子锁在屋里——
　　展平眉强行打断回忆，心口被一只巨手狠狠的揪住，窒息在清醒的意识中折磨着身体，后悔在脑海里从一点变成一片，然后弥漫开来。与窒息混合，灼烧着她。
　　使劲摇摇头，展平眉咬咬牙告诉自己：过去了！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不会再嫌弃孩子，不会再厌恶他的哭声！不管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绝不会再丢开孩子！只要孩子需要，她的怀抱永远敞开——哪怕死亡！
　　然而，钟维呢？

　　梦中今生，在这样的时刻，他都一样的不在。
　　不同的是，梦中留给她的是心如死灰，是愤怒怨憎；而今生留给她的，却是不舍，是担心，是卷走黑暗留下的光明与温暖。
　　我会照顾好孩子的，把你留下的希望和温暖，都留给他。
　　可是，梦中钟维离开后，夫妻关系彻底破裂。他和颜小怜另筑爱巢，后来颜小怜怀孕，钟维拿着离婚协议回来，逼她签字。
　　那么今生呢？
　　钟维应该会回来吧？
　　ICU里那个失血过多依旧昏迷的男人——

　　门被轻轻的推开，一条细小瘦弱的身影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不，她身后还有一个老人的影子，淡淡的，开口：“平眉，我把娜娜接回来了。你爸在医院帮忙，我先去做饭。”
　　展妈妈的声音透着疲惫和一丝丝劫后余生的惊吓，以及面对女儿的强作坚强。
　　展平眉霍然惊醒，站起身走过去。先揽住娜娜的肩头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对展妈妈说：“妈，让我来，您帮我看着豆宝儿吧！”我大了妈妈，我会和你一起承担这个家庭的风风雨雨。
　　展妈妈伸手摸了摸平眉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摇头：“不用。找点事做，我会好很多。豆宝儿被吓到了，你守着他，万一有动静，你就握住他的手，拍一拍，他就知道妈妈在，就不会害怕了。这样他才能很快恢复。”
　　展妈妈去了厨房，展平眉愣了会儿神，才发现娜娜一直僵硬的靠着自己。她慢慢蹲下身，试图平视着孩子，却不能成功。因为娜娜就像一只鸵鸟，把自己的脸深深的藏了起来。
　　孩子是敏感的，即使没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也能感觉到母亲的离去和姥姥舅舅的缺席意味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讯息。
　　“舅舅身体不好，姥姥去照顾他了。”展平眉轻声说。
　　娜娜慢慢的抬起头，眼神闪闪烁烁——“妈妈。”
　　展平眉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那是钟维被刺的位置，深吸了一口气：“你妈妈——”她咽了口唾沫，对着孩子的目光有点说不下去，“你妈妈，忘了很多事情。她去寻找记忆了。”
　　娜娜低下头，但是展平眉能听到她在问：“把我也忘了么？”
　　“没有！她记得所有人。但是她忘记快乐了。她需要把自己的快乐找回来。”展平眉找到了理由，也找到了出口。这个出口是给钟岚的，也是说给记忆里的那个自己。
　　娜娜抬起头，仔细的盯着展平眉：“能找回来么？”
　　“能！”展平眉认真的看着孩子，“但是如果你肯帮她，她会找到的更快！”
　　“怎么帮？”
　　“我们做一个快乐小屋，每天睡觉前把一天当中快乐的事情记下来藏进屋子里，然后寄给你妈妈，她不就有很多的快乐了吗？”
　　“我的快乐……会是妈妈的快乐吗？”
　　简短而残忍的问题。
　　倏然闪回入梦：豆包儿蓄着眼泪扑进自己的怀里，大声说着妈妈不哭，宝宝把高兴给你！她抱着孩子痛哭，在孩子的耳边说你不能！妈妈的快乐你带不来！
　　展平眉定了定神，肯定的告诉娜娜：“会的！妈妈爱你，你是她最重要的亲人！你快乐你妈妈就快乐。宝宝的快乐，就是妈妈的快乐！”
　　把娜娜的身体拥入怀里，泪水潸然而下。
　　忏悔和欣慰同时在她心里反复，感谢上天，让她获得预警！

　　展爸爸打来电话，钟维醒了。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恢复快。醒来第一句就是问展平眉母子，听说母子均安在家休息，松了口气的钟维一闭眼就又昏睡过去。钟妈妈气的在病房外面又哭又笑的骂，在展爸爸的劝说下，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电话放下，门被推开，钟妈妈进来了。
　　婆媳对视片刻，展平眉眼皮一耷拉，准备回自己房间，钟妈妈开口：“那个——你爸说警察来过了？”
　　“邻居看到钟维流着血被抬出去，吓得报了警。”展平眉答。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小心摔倒，正好那儿有把水果刀。”
　　“警察信了？”
　　展平眉摇摇头，她能做的只有这些，警察信不信她能管么？
　　钟妈妈坐到沙发上，“娜娜呢？”
　　“我妈接回来了。刚吃过晚饭，在屋里写作业。”
　　“没事儿吧？”
　　展平眉摇摇头。
　　钟妈妈看起来很沮丧，一直梗着的脖子不知不觉的弯了下来。这个女人强悍了一辈子，斗争了一生，但这个时候却有种茕茕孑立的凄凉。
　　展平眉不想怜悯她。毕竟整个事的起因都是因为她的蛮不讲理和偏听偏信，算上这次，自己已经两次差点被钟岚搞死——这还不算上辈子。如果真有因果，自己真的欠了钟岚什么，现在算不算已经还清了？
　　屋里传来动静，豆宝儿醒了，紧接着是姥姥哄孩子的声音。
　　钟妈妈抬起头问：“你要走么？”
　　展平眉叹了口气，她当然想走，但是她走了把娜娜留给这个只会用愤怒表达情感，只知道关注自己感情的老人么？那孩子就毁了！
　　“再说吧！”
　　回了这样一句，展平眉转身进了房间。展妈妈小心的看着她，她摇了摇头，接过豆宝儿。
　　“你爸也回家了。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得回去看看老头儿。”展妈妈说，“要是有什么事，记得一定要告诉我们。你爸平时不显，真有事一定会保护你的。我也是。”
　　展平眉扯出一个笑容：“没大事了。都这样了，翻不出什么水花。钟岚在医院里，短时间不能回来。先照顾娜娜，等着钟维伤好吧。”
　　“那个孩子——”展妈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叹口气，“也是个可怜的。你要是能照顾就照顾，实在照顾不了，就算了。投胎做人都有因果，不能强求。别把自己搭进去。”
　　“知道了。”

　　展妈妈走的时候，钟妈妈没露面。展平眉也不理会，抱着豆宝儿在客厅玩儿的时候，娜娜拿着作业本出来，挤到墙角的角柜边写作业。
　　展平眉招手让她过来，顺手扯过豆宝儿的吃饭椅子，就着上面的台面检查娜娜的作业。检查完了，就让娜娜在自己的身边写，自己则继续做手工。等到娜娜写完作业了，展平眉一边逗孩子一边做的手工也完成了，是一个比较粗糙的房子造型的盒子。用旧纸箱做的，样子还行，就是颜色巨丑。
　　展平眉问娜娜：“看，咱们的快乐小屋要做好了？好像有点丑啊？你能想办法装饰一下它么？”
　　娜娜眼睛一亮，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笑意，简短而急切的点了点头。
　　剩下的时间，就是娜娜设计装饰，展平眉帮着裁剪东西。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豆宝儿的彩绘。慢慢的，孩子们的笑声出来了，凝滞的家里多了许多生气。
　　展平眉嘘了口气，无意中一抬头，看到钟妈妈端了个碗站在厨房门口，似乎已经很久了。
　　“我给娜娜热了杯奶，已经温了。喝吧。”钟妈妈走过来，把碗放在娜娜身边，也不管孩子喝不喝，转身就走了。
　　娜娜小心的去看展平眉，展平眉笑着点了点头：“你晚上吃的不多，这会儿喝点奶，晚上可以睡个好觉。对了，可以做个好梦！”
　　“做好梦会快乐！”娜娜的眉眼飞扬起来，眼神亮亮的。
　　展平眉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仿佛看到她身后有一条灰色的影子，正小心的靠近自己。这次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动，嘴角的微笑一直保持着。她能感觉到，只要自己保持着这个姿势，就能让娜娜的微笑变得更大，让豆宝儿的眼睛变得更亮，让昏暗冰凉的屋子暖和起来。她缓缓的移动着目光，微笑着，逡巡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最后落到眼前这两个孩子身上——还有那条细小灰色的影子。目力所及，有温暖如练，小心的裹住那条灰色的影子。把那踯躅茫然的身影，慢慢托起来，如云朵似怀抱……
　　她附身抱起豆宝儿，拭去儿子傻笑的嘴角流下的涎水，亲了亲他。
　　“妈妈，吃奶！”豆宝儿看着娜娜喝奶，白色的液体让他也感觉到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