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至疏是夫妻》姬流觞

2、现实

　　如真似幻的“现实”
　　一上午，展平眉都有些魂不守舍。好在现在是在医院排队等着产检，如果在单位里，她这种状态不知道会捅多大的漏子。
　　明明她已经喝了那杯毒咖啡，明明她腹痛如绞，明明她视野模糊的看着钟维和所有的一切消失在黑暗中，明明她做好了死亡消失的准备，这眼睛怎么又睁开了？
　　不仅如此，还挺着个大肚子，正在做三十六周产检！

　　早上醒来，怔忪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看时间。2015年……
　　难道不是2018年么？
　　她打开新闻，扫了一眼，美国总统还是奥巴马，然后一堆文章在嘲笑□□……
　　如果她的梦——展平眉下意识的把这种怪异的感知当作一场真实无比的噩梦，那么11月份美国大选结果，会是□□上台。
　　可是，她真的是重生，还是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展平眉魂不守舍的到了医院，晕头转向的挂了号，然后站在乌鸦鸦的B超队伍里，等着叫号。
　　钟维，在哪儿？

　　队伍慢慢的挪动着。向前看，人头后脑勺乌漆麻黑一模一样。两侧的科室门挨着门，开开关关的瞬间流泻出玻璃透过来的一丝光芒，随即就被走廊里苍白的日光灯代替……前面408科室门头的日光灯是闪烁的。展平眉茫然的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没头没脑的想起来一件事。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距离自己四个人位置的左手科室门口挂着408的门牌号。那个门开了，有人出来，有人进去。阳光一闪而灭，门前明灭不定——
　　两个护士从她身边走过，议论声撞入鼓膜：“咦，怎么是408的灯坏了？昨儿还好好的，”
　　“哪天不坏灯啊，这你也操心。“
　　因为今天是曾大夫在408出诊，曾大夫脾气不好，挑剔的不行。展平眉突然在心里冒出一句话。
　　另外一个护士就像重放一样发出了声音：“因为今天是曾大夫在408出诊，曾大夫脾气不好，挑剔的不行。”
　　展平眉睁大眼睛抬头看着那个不停闪烁的日光灯管，腿肚子微微发颤。周围静默下来，人们像电影里的背景一样慢慢模糊，护士的声音像一滴卤水点入一锅豆浆，把周围的各种噪声凝成一摊黏腻的凝胶——
　　她怎么知道那根灯管在闪烁？她怎么知道护士接下来会说什么？
　　展平眉的脑子似乎被一道闪电劈过，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记得这跟灯管有毛病：因为她就躺在灯管下面！因为在她躺下之前听到有人这样说过！因为——
　　股间一股细细的热流，如蛇一般蜿蜒而下，提醒她腿部已经变得多么冰凉。
　　她见红了！
　　展平眉眩晕起来，世界变得扭曲而怪异。人们的头消失了，前面穿黑毛衣的人消失了。她看到腿，看到脚，看到肮脏的水门汀地面，她的肚子疼起来。她□□着，想转身压住那沉甸甸下坠的感觉，然后看到头顶一盏晦明不定的日光灯，和它旁边的门牌408.
　　在沉入黑暗前，展平眉想，我又做了一个梦。

　　钟维找到展平眉的时候，看到一条晦暗的走廊，发黄的白墙下面是绿色斑驳的墙围。在紧靠卫生间的那一侧，挺着一张移动病床。展平眉躺在苍白的被子下面，一动不动。展妈妈坐在木凳子上，握着展平眉的手，时不时的低头拭泪。
　　“妈，平眉没事吧？“三步并作两步，钟维看到展平眉和被子一样苍白的脸，本就高高提起来的心仿佛一下子被像链球一样甩了出去，连说话都打着颤音。
　　展妈妈瞪了他一眼，胸口猛的一阵起伏，嘴唇抿紧又松开再抿紧，不过两息，眼白上的红血丝就已遍布。
　　钟维低下头：“今天上货，我三点就去店里了，本来想着能赶回来陪平眉产检，可是——”
　　“算了！“展妈妈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挣钱，你有志气——”她咽了口唾沫，类似的话已经说了几千遍了，这一次看着女儿，展妈妈只觉得心头痛悔交加。但凡钟维肯接受他们展家一点帮助，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护士走过来：“314房间有个空床，你们赶紧推过去吧。对了，要不要手术赶紧定，大夫没时间等你们。”
　　“要、要干嘛？“钟维茫然的问，
　　护士不耐烦：“不跟你们说了么？现在可以剖了，要是不剖也行，但是已经见红了，能不能顺产是有风险的。“
　　展平眉朦朦胧胧听到耳边的声音，剖腹产么？她记得从备孕开始，婆婆和妈妈都让她顺产。只不过前者是为了好再生，后者是觉得有利于身体恢复。但是——豆包终究是剖出来的。而且——
　　展平眉清楚记得，“梦里”的她因为剖腹产不得不在医院住了七天，出院那天伤口的疼痛让她没法下地走路，于是钟维花钱借了医院的一辆轮椅。就因为这辆轮椅，婆婆一路念叨花了多少冤枉钱，激得展妈妈在医院大楼的台阶上和婆婆吵起来。不知道谁先动得手，展妈妈和婆婆都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婆婆只是受了点惊吓，妈妈的腰却扭伤了，间接导致三年后瘫痪的结果！
　　而她和钟维也是从那次之后，矛盾开始摆到台面上。记得也是那年妈妈瘫痪后，钟维冲她吼过，就算你妈扭伤是我妈的不对，可她也伺候了你三年吧！你看你，稍有不顺心就拿这事儿叨逼叨，你有完没完？！
　　也许，他们那个“结局”，开始的地方，就是这里？
　　眼皮之下，展平眉的眼球慢慢动起来，越来越剧烈，最后连眼皮也抖动起来。
　　不能剖！这样她们就不会吵架！
　　如果没有那一跤，是不是就可以改变最后的结局？

　　展平眉努力的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在哪里？她明明可以感受到光影的变化，就是找不到打开世界的大门！不管了，说出来！
　　展平眉嘴唇翕翕而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展妈妈是过来人，知道女人生产的风险和痛苦，看着女儿脸色由苍白而发黄，喃喃的说“那、那就剖——“
　　“不能剖！“一个大嗓门插进来，钟维看到自家老妈带着旋风冲过来，果断的打断展妈妈的话，“能保就保！尽量顺产！不就见红么，多少人见了红都是自己生的！我们要顺产！”
　　展平眉感到身体被抖动了一下，落入一个平稳的底座上。借着抖动，她终于摸到那个门缝，全神贯注用尽吃奶的力气去推开——
　　一丝光线落入混沌的世界——渐渐变强，仿佛天地初开万物重生，世界在展平眉的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大夫，如果顺产，会有什么风险？“展妈妈拉着管床大夫的手，忧心忡忡的问。
　　展平眉知道，这场争论最后会按照婆婆的意见执行——不剖。只是她会出院，然后第三天会在强撑着洗内衣时破水，随后被扔进手术室，剖出一个男娃娃。她和钟维唯一的孩子——豆包。四年后，夭折！
　　一阵刺痛传来，展平眉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使劲攥住。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才模模糊糊的告诉自己，那是四年后的事情，或者只是一个梦的结局。
　　但是，那真的是梦么？

　　“那么贵啊！”
　　婆婆和钟维小声的说着话。展平眉一会儿觉得那不过是个荒谬的梦，一会儿又觉得梦里已经“应验”了灯管和见红，应该不是。那么接下来呢？
　　听到婆婆和钟维的说话，展平眉想起来了。接下来钟维会沉默，婆婆会一叠声的逼问钟维店里现在谁在看着，这个月流水是多少，什么东西涨了价，涨了多少，欠的贷款是不是又到交的时候，总之一句话，家里一点闲钱没有。平眉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有多委屈，腹中的不适刚刚消息，提心吊胆的时刻还没有过去，婆婆就为了钱逼自己出院。然后钟维会斩钉截铁的对他妈说，啥都别讲了，钱没了可以挣，平眉和孩子第一。自己当时又被感动了，觉得有钟维在，婆婆就可以忽略了。婆婆当然不会放弃，她会告诉钟维，医生什么药也没开，什么检查也不能做，就是让躺着。在医院花钱躺着怎么就比在自己家床上躺着舒服了？
　　展平眉心里一边想着，婆婆和钟维在那边低声聊着。果然分毫不差的按照平眉想的那样进行！如果平眉的声音可以放大，简直会觉得那母子俩根本就是在背平眉写好的稿子！
　　“桄榔”，凳子被大力的推开，应该是是钟维生气的站起来了。
　　展平眉倏的睁开眼，再次听到那句撩动心尖的话：“妈，不用讲了。平眉是我媳妇，我一个大男人要是为了钱委屈自己媳妇，还算什么男人！”
　　即使早就知道这句话，即使她曾经心怀滔天恨意，即使她已经经历了那么惨烈的结局，此时此刻展平眉依然眼眶酸涩，心情激荡。
　　那时候，她听到后就挣扎着对他们说：“钟维、妈，我没事了。真的，我在医院睡不着。”于是他们出院了。
　　可是这一次……
　　尽管心尖兀自为钟维的那句话颤抖，可“梦里”母亲瘫痪的样子清晰的提醒着她：为了这个男人，为了他一时走心或不走心的逞强蜜语，贸贸然的去勉强自己的结果是非常惨烈！而且——他不会和你一起承担！
　　感动在瞬间如北冰洋底喷发的熔岩瞬间遇到冰冷的海水一般！牙一咬，心一横——
　　展平眉闭上眼，继续装睡……
　　钟维走出去了，婆婆哼哼着低声叨咕着什么。病房里的空气平静如开始，只有投射在墙上的树影微微摇动。
　　不管了，我要顺产，要让我娘不再受那场罪！

　　接下来的日子平平静静。婆婆依旧在展平眉眼门前儿摔锅砸碗，喊穷哭累。但是展平眉心中计议已定，她只要两件事：第一，顺顺利利生下这个孩子，第二，让她老娘不要和婆婆碰上。除此之外，一切都忍！
　　展平眉的娘是中学老师，在学校里说一不二，在家里说二不一。对自己丈夫最大的关心就是像管学生一样管着她。而她爹的态度倒是不错，说小的时候他们班主任长得特漂亮，曾经梦想娶回家。长大了真的娶回家一个班主任媳妇，也算是梦想成真，没啥好抱怨的！
　　而钟家呢？钟爸爸早逝，钟妈妈一个人拉扯着钟维和钟维的姐姐钟岚长大。那在家里也是常年的一言堂。
　　展妈妈是火爆脾气，但是碍着老师的职业要求，通常会用比较“文雅”的方式发出来。钟妈妈是急脾气，火起来了先爽一把再说没啥估计的。在展平眉的梦里，这两个人但凡见面必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顺便把展平眉和钟维的婚姻一刀刀削成碎屑……
　　既然钟妈妈心怀怨怼，冲自己发总比冲老娘发强。展平眉打定主意，不管钟妈妈说的多难听，只当没听见；摔碗摔多了，她就叮嘱一句：要不您再买一个？气的钟妈妈捂着心口，坐在一边不理她。
　　这个时候，展平眉心里总会多几分异样。前世总觉得婆婆就是自己婚姻的“搅屎棍”，可是现在看来，她千般不好却又一样可取：无论嘴巴里说出多难听的话，手上绝不出坏招。尽管医院有订餐，她还是每天做着最适合孕妇的饭送来；尽管喊着心口疼，但是手里为即将出生的宝宝缝制的小衣服却从不停下。展平眉甚至想起在那个“前世的梦里”，豆包夭折那天晚上，睁开眼醒来看到的第一人竟然是婆婆。
　　那天，钟维走了，妈妈瘫痪了，爸爸住院了，自己晕倒在家里。不知道是谁把自己送到的医院，只知道在医院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婆婆！
　　不过，那时一睁眼，迎接她的就是婆婆的各种数落。因为丧子而心如死灰的钟维瞬间被仇恨焚尽理智，推开婆婆就回了家。之后……
　　就是那个结局了！

　　展平眉又看了一眼坐在床尾给小孩缝衣服的婆婆，忍不住开口：“妈，休息一下吧，累眼睛。孩子生出来可以买的。”
　　“买？家里哪儿来的钱买？！你知不知道买一件小孩衣服的钱可以买一匹布了！……”
　　展平眉撇撇嘴，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屎糊了心，怎么会觉得这老太太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