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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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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时间总是很和老年人的生活节奏,清晨五六点就已经开始吵杂忙碌起来。七点,医生准时前来查房。
八点半,白帆踢踏着拖鞋,披着件羽绒服蹭去了护士台,他那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还硬挤出了个笑,“护士姐姐,我今天可以出院吗?”
小护士也对着他扯了个笑,“你说呢?”
白帆叹了口气,“那……那让我回去拿个手机行吗?我拿完就回来。”
小护士还是对他笑得很温柔,拒绝得也很干脆,“不可以。”
白帆见小护士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就知道没戏,只能摸回了病房。他看着外面并不怎么好的天,脸上的表情清冷而漠然。
病房里剩下的那个老大爷今天出院,拿了两个橙给白帆。白帆拨弄着滞留针头,看着那两个橙子只觉得好笑,大概在外人看来,他真的是挺惨的吧。
所以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同情。
下午四点,医院忙碌收尾的时候……“7床病人,你又想要干嘛?”小护士眼疾手快地拦下了那个想要偷溜出去的人,“又想逃啊?”
白帆笑嘻嘻地说,“我就下楼散散步。”
“那可不行,你需要躺着静养,别散了,回去躺着。”
白帆真的是脑壳疼,“不是,护士姐姐,你就给我一小时,我回去拿个手机就回来。”
小护士皮笑肉不笑地摇着头说,“不行。你手机里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我……我想给我……我……朋友打个电话。”白帆咬牙。
小护士掏出手机,“打吧。”
“我不记得号码了……”白帆说着扶了一把墙,他这才想起来他根本没有褚骁的手机号码。只有微信而已……还是扫码扫来的。
小护士手两手一摊,做了个往回的姿势,“7床病人,请你立刻回病房。”
“护士姐姐,我就去……”白帆忽然觉得他这张嘴可能也是病了,怎么连个小护士都哄不好。
“去哪?”
白帆闻声呼吸一凝,他缓慢回头朝着身后的走廊望去,果然看到了正插着兜,挑眉看着他的褚骁。褚骁双眼盯着他一瞬不瞬,踏着重步走近。白帆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小护士:“你是他朋友啊?”
“嗯。”褚骁依旧盯着白帆,而那人闪躲着他的目光,“麻烦护士姐姐了,他、哪、儿、也、不、去。”褚骁故意把最后几个字说得很慢。
小护士点点头,“那就好,你可看紧他,他老想跑。”
“知道了。”褚骁朝护士笑了笑。
病房里,白帆和褚骁各自坐在一张病床上。
褚骁慢条斯理地卷了颗糖在嘴里,牙和糖不停碰撞,发出了些响动。“编好了吗?”
白帆抬起头来。
“这次又是怎么摔的?在哪儿摔的?”
白帆的脸色本就苍白,被他这么一问,更是连唇上的一点血色也都褪尽了,他抿起双唇,眼眸低垂。但此时此刻,无论他怎么要强地憋着一口气挺直腰板,那双反握着床沿的手还是在打颤。
他脆的仿佛一碰即碎。
褚骁也不急,就等着。
时间一点一点走过,褚骁终于含完了手里的最后一颗糖。白帆如同一只瘪了气的气球,双肩胯了下来,颓然笑道:“不编了,挺累的。”他这才抬起头,直视褚骁。
这是褚骁第一次见到如此坦然的白帆,是没有任何伪装的白帆。
嘴角没有了笑,眼里没有了任何的掩饰,不再是那个对谁都可以嬉皮笑脸满嘴跑火车的白帆。
褚骁想,原来,白帆的眼睛是拒人千里的幽深黑色,嘴角是略微下弯的凉薄之姿。
“怎么知道的?”
“俞庆芝的姐姐是这里的医生。”
白帆笑起来,又有些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世界真小。”
褚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谁说不是呢?”
长久的沉默过后,褚骁甚至不知道如何起头,“伤哪儿了?”
白帆用手摁了摁腹部,“好像是肝脏裂了一点点。用药止住了,不然还得挨一刀。”
褚骁五指一紧,白帆往外呕血的画面整整一夜都缠绕在他的眼前。可是,这一次就算有幸逃过一劫,那下一次呢……?
“为什么……为什么不和警察说实话?”
白帆一笑,“骁爷,”他等褚骁抬起头来看着他的时候才继续往下说,嘴角甚是带了点戏谑之意,“我不会将自己反复置于危险之中的。”
家暴的定性并非那么简单,如果受害者受的是轻伤,那么施暴者只会受到治安管理处罚,罚款、拘留等。
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家暴十之八九,有一次就会有之后的无数次。
就算施暴者手段恶劣,情节严重,形成“虐待罪”,刑罚也仅是两年以下有期徒刑。
那么两年之后呢?这个人还是会回来。
这些,都不是白帆要的。
每一次报警,非但不能救白帆,反而成了再次惹怒他父亲的理由,这会让白帆陷入另一轮的痛苦中。
白帆吃过一次亏,就不会再轻易去动这把刀。
白帆在这么多年里,从惊慌失措胡乱报警,慢慢学会选择时机。
他要的不是警察短暂地帮他脱离困境,他要的是日后他需要捏在手里作为之后翻盘的筹码。
他不会再一次次把自己往他父亲拳脚下送,而是学会去保护自己,让他父亲无法在短时间内对他动两次手。
褚骁不笨,他多少能理解白帆话里的意思。可他宁可自己此时此刻什么都不理解。
“为什么不逃……”
“能逃去哪儿?”白帆反问,他无奈地看着褚骁,“跑去小县城搬砖吗?”
褚骁语塞,他究竟为什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
“骁爷,我没有经济来源。”白帆说道,“是不是有点可笑,仰赖着自己最痛恨的人而活。”白帆啧了一下嘴,“何况……骁爷,我,不甘心。”
褚骁没有见过白帆那种高傲的表情。
不是别人那种装逼装出来的不知轻狂,而是因为自信,因为自己足够优秀而不自禁展现出来的桀骜。
褚骁觉得,白帆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长相帅气,成绩优异,性格开朗又阳光。比起他来,白帆更像是一种校园偶像,是应该被众人接纳、喜欢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一身伤坐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每天计算着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褚骁心口闷得他一皱眉头,想摸糖却发现口袋里只剩好几张糖纸。白帆从桌子拿了橙子,给褚骁剥了。
酸,满口的酸涩,酸得褚骁眼眶都红了。
“这他妈的是什么橙子!?”
白帆笑起来,“不知道啊,早上大爷给的。”
褚骁吸了吸鼻子,“他……”
白帆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褚骁的下文,自己接道,“他是海员。三个月到半年回来一次,通常会回来待上一个月左右。所以……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的。你别脑补太多。”
褚骁拿手擦了擦眼角被酸出来的眼泪,“这橙子……”
白帆重新剥了个,尝了一口,虽然没什么甜味,但至少不酸。“吃这个。”他把褚骁剩下的半个换过来吃了。
“附中是因为这个吧?”褚骁问的时候在认真地撕扯橙子的茎。
白帆扬眉点了点头,“是,怕万一哪一天真出事,他们校方被牵扯。你知道的,舆论总是会从四面八方下手。多一事,不如舍弃我来的更方便。”
褚骁冷哼一声。
“没什么,校方给了压力,但决定是我自己做的。”
“那……你插来普高……”
“因为只有五十六中愿意在高三这个节骨眼上接受这样背景的我。”白帆笑道。
褚骁呼吸一顿,他忽然将某些点全都串联的起来,白帆因为被他父亲家暴导致手伤,也许就是这一次的殴打让校方嗅出了东窗事发的可能性,于是附中选择放弃白帆。
褚骁控制着自己掰橙子的手,“那你的手,到底是怎么……”
“他用钢笔扎的。”白帆还是那样平平淡淡的语气。
褚骁脑子几乎是嗡地一声,胸口有稀碎的疼让他呼吸都艰难,他有些惧怕去想象那种画面。
无论是白帆留着满手血跑去医院就医,还是白帆一边咳血一边打120自救,还是他无数次替自己清理伤口,再或者……再或者是……是他穿着附中校服说出“我自愿退学”时候的模样。
每一样,都像是在往褚骁心上剜刀子。
他在这一刻才发现,他比自己认为的要更喜欢白帆。不管这个人是真是假,这个人背后被康庄大道还是无底深渊。
无论这个人是能在泥沼边缘拉他一把,还是会将他拉入另一个泥沼。
他都想和这个人一起。
去他妈的言之尚早,去他妈的不可交心,反正他在白帆面前打脸惯了,多这一次也不算多。
“那……”褚骁其实不想再问了,只是他一停下来,沉默就充斥在整间房里,让他觉得冰冷。
白帆叹了口气,“骁爷……”
褚骁抬眸才发现白帆已经站在了的面前。那人带着些凉意的手,安抚似地落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揉了两下,“别问了吧。”
褚骁应了一声,却因喉口太过干涩一下子没出得来声,他轻咳调整了一下,才又应道,“嗯。”
白帆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落下的手顺势蒙住了褚骁的眼睛。他嗓音喑哑,“褚骁,所有人都可以用同情怜悯的眼光看我,唯独你不可以。”
褚骁的眼睫一颤,带起了白帆手心处的一些缱绻。
“我今天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不想再骗你,而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我可怜。”白帆的声音很沉,一字一字咬得很重,“记清楚了吗?”
“嗯。”
小护士进来提醒他们,马上就到结束探视的时间了。
“是不早了。”白帆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该起风了。”
褚骁准备起身的时候,白帆又把他按了回去。褚骁故作调侃地问,“怎么?病房寂寞,舍不得我?”
白帆也随他一笑,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根褪色成浅粉色的红绳,那红绳中间串着一颗特别小的金珠,几乎和编织过的红绳等宽,小到有些磕碜。
白帆忍着身上细碎的疼,半蹲下来,将红绳系在了褚骁劲瘦的脚踝上,然后将那被褚骁贱手又忍不住翻卷起来的裤管放了下来。
“骁爷,大冬天的,少装逼。”
“滚你妹的。”褚骁道,“这什么……”
“系脚上的还能是什么?”白帆眼神很是纯澈地解释,“当然是月老的红绳啊。”
褚骁无语地挑起了左眉,用一种“你怕不是个二逼”的眼神看着白帆。
白帆一笑身上就疼的慌,结果就是……“骁爷,你扶我一把。”
“傻逼!”
小护士第二次进来催促的时候,白帆才正儿八经地说,“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听说这个能辟邪。”
褚骁毫不客气地回道,“黑色才辟邪。”
“哦…这样。那我再编个新的说辞。”说着,他凑到褚骁的耳边,“我只是想让你不再那么在意它。”
褚骁回了三个字——“事儿逼!”骂完留下了个潇洒的背影给白帆,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该死的白帆,真他妈的……
褚骁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蹲下来,手心里全是抹的泪。
褚骁的脚踝伤早就愈合了,哪里还会难受。白帆知道,那不过是褚骁心里始终化不开一个结罢了。
而这个结的源头只有褚骁自己明白,是那个曾让他坐在肩上,带他跑遍城市大大小小公园,带他看过繁花看过落叶,走过四季的爸爸……在外面养了女人。
他始终难以接受。
他和他爸的矛盾就像是当年坏掉的自行车,安静的成为一堆废品,无人尝试去修补,让这一段父子之情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尘。
褚骁捂着脚踝上的红绳,将脸埋进了双膝中。
为什么这种时刻,白帆还要来安慰他!?他褚骁是有多金贵啊?
他用拳砸了砸心口,闷得有些透不过气。
他的生活的确是一团糟,不断的争吵,凉薄的家庭关系……不过是堪堪十年,他就压抑得像是案板上捶死挣扎的鱼。
可是,他的生活至少走过了这一程,还有希望还有光。他有很多退路可选。
白帆呢?
他在白帆眼里大概就像是一个受点委屈就哭天抢地的熊孩子。
在还算优渥的中产家庭里成长,即使父母离异,但至少,妈疼,爸……也始终在他身边。他不需要愁生活,不必担惊受怕的过,不必和恐惧生活在一起,更不用去想怎么活下去。
他不需要想的这些,永远不会面对的这些,全都是眼下白帆在经历着的。
但哭天抢地的……却只有他褚骁,觉得自己过得憋屈的也只有他褚骁而已……
“这世界上特么哪来这么多感同身受!?”褚骁想起那天他对白帆的这句质问,忽然很想扇自己两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