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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寒露(重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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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德三十七年,炅州。
这里地处西北边陲,被一座巍峨雄伟的雪山一分为二。山上是亘古不变的冰川,山下是四季更迭的绿洲。推门,就可以遥望到雪山一角。
这里的天,似乎都比别处的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他刚过完七岁的生辰,就跟随母亲,坐了很久很久的马车,昏昏沉沉,抵达炅州境内。此时分明还是季秋时节,却已感到寒气逼人。
翌日晨起,院落的草木全都覆上了一层薄霜。
月令载: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在寒露时节,炅州却早早迈入了冬的行列。漫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冬日,就这样到来了。他蹲在院落一角,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身躯,用仅有的体温与脚底袭来的阵阵寒气,隐隐抗争。
天阴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太阳,似乎随时有雨雪将至。地上满是湿漉漉的叶子,偶尔还有被压断的树枝砸落,扰乱心绪。
漫天的寒意笼罩着他。
一切,好像都不那么如意。
还有什么,会比这些更糟糕呢?
他不知道明日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那个人。他从来只会笑,不会哭。可明日,他不能笑,也笑不出来。他想,他以后都笑不出来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值得欢喜的。
当然,众人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他。他们的眼里,充满了怜爱,对他总是欲言又止。
其实,这一路走来,他都已经麻木了。还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可那些充满善意的眼神,总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让他不能有半刻的喘息。
此时,他眼里黯淡无光,望着一地的狼藉,怔怔出神。
视觉得以暂歇,听觉就变得格外敏锐。就连草丛中细微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窸窸窣窣的。
是小松鼠吧,他想。
“咦——”女孩软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小姑娘,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她歪着脑袋,取出含在嘴里的食指,指向他:“叶之——”
“什么?”他不明所以。
“叶之——”她仍旧重复着听不懂的话,颤颤巍巍向他走来。
她实在是太小了,路都走不稳,地上又有薄冰,滑滑的。短短的几步路,走得很是惊险、艰难,几欲跌倒。
他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淡淡的乳香替代了寒意,包裹住他。她站在他的怀里,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向他的肩膀:“叶之——”
“嗯?”他还是没有听懂。
她食指弯曲,与拇指相对,缓缓伸向他的肩头。一片枯叶,就这样出现在眼前,那原是落在他肩上的。
她举起叶子,遮住一只眼睛,冲他盈盈一笑:“叶之——”
只见头顶的乌云四散,日光洒下,落在她的袖口,那里绣了一朵娇艳的花,与她手里的叶子交相呼应。
他惊觉:原来,枯叶也可以这般美丽。
“叶之——”她歪着脑袋,定定望着他,似在等待回应。
“嗯!”他学着她的发音,轻声应和:“叶之——”
她手舞足蹈,高兴极了,来回摩挲着那片叶子,嘴里不停重复着“叶之”,他也跟着她重复。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嘴角升起的笑意。
漫天的寒意,就这样消散了。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始终半蹲在原地。而她,渐渐倚靠在他的怀里,手里仍旧乐此不疲地把玩着那片叶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询问。
“小糯。”她高声应答。
“小糯?”他低声附和。
她摇头:“小糯!”
他不解:“小糯?”
她有点着急,皱着眉头,使劲摇头:“小糯!”
然后又一次伸出食指,在空中乱画。他明白了她的意图,忙伸手接着。她一笔一划,在他手心写下一个“洛”字。
“洛?……你叫小洛?”
“嗯!”她使劲点头,又恢复了笑容,“小糯!”
她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孩子,这么小的年纪,竟然已经识字,还能一笔不落写出自己的名字。比起他的弟弟,可是聪明太多了。
一阵风吹过,她不觉咳嗽起来。他这才注意到,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脸蛋也冻得红扑扑的。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她的身上:“小洛,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爹娘呢?”
她咧着嘴傻笑,伸手指了指前院。
他轻声询问:“我带你去找他们,好不好?”
她笑着点头。
他牵起她的手,准备起身。她却一动不动,用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望着他。
“嗯?怎么啦?”
“抱抱。”
他为之一怔,随即笑着张开双臂:“好,抱抱。”
刚走了两步,就见一个人影迎面跑了过来。
“阿裕,你见没见到一个小丫头。”
“韩兄说的可是她?”
“肉锅锅!”她挥舞着双臂,笑开了花。
“小洛!”对方这才注意到他怀里的人,急忙脱下外衣,又给小姑娘裹了一层,“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来吧。”对方从他怀里把人接了过去,“她何时出来的?”
“不知道,应该不久。我见到她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不过,她好像染了点风寒,刚才一直在咳嗽。”
“真是胡闹!风寒才好,就往外跑。”对方语气颇为不善,狠狠瞪了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并不畏惧,也不愧疚,而是冲对方傻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真拿你没办法。”对方伸手戳了戳她的脑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阿裕,我先带她回去了,晚点再来找你。”
“好。”
对方抱着小姑娘快步向前院走去。小家伙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她勉强伸出手,冲他挥了挥,以示告别。
她手里还攥着那片叶子,衣袖上的花枝娇艳欲滴,格外抢眼。
他望着远去的人影,喃喃道:“小洛,再会。”
他清楚记得,那日是重九,恰逢寒露,据说也是那个小姑娘的生辰。
……
后来,他跟随母亲办完了父亲的后事,期间,再也没有见到她。
临行前的最后一日,他腾出半日空闲,上街给弟弟买糕点。他在街头游荡了许久,也没能寻到弟弟心心念念的,甜甜的糕点。
他心灰意冷,茫然地站在路中央,看着偌大的街市,不知所措。
一眼望去,清一色的摊铺、帘布,灰沉沉的,看不到尽头。寒风忽至,一个摊铺上的帘布被风掀起,显露出鹅黄色的一角。一枝娇花,迎着寒风兀自绽放。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牵引着他,让他鬼使神差,伸手掀起了帘布。
再次,看到了她。
“小洛?”
“咦——”她怀里抱着一个木偶人,鼓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似乎在努力辨认着他。
他随手捡起一片落叶,递给她。
“叶之——”她接过那片叶子,旋即展露笑颜。
“嗯!叶之——”
“叶之——”她把怀里的木偶人举到他眼前,“这是肉锅锅给我买的木偶人,好看吗?”
“好看!”他没想到,她竟然能说出这么完整的句子,还真是一个聪慧的小姑娘。
她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捧着那个木偶人,心满意足地笑着。
“你怎么在这里?”
“něng”她收回木偶人,蜷缩着身子,脸上、手上,全都红扑扑的,真像一只走丢的小羊崽。
“冷?”
“嗯。”她使劲点头,表情看上去委屈极了。
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急忙把斗篷、外衣全都脱了下来,裹在她的身上。
“小洛,跟我回家吧。”
“嗯!”
“抱抱?”他张开双臂。
“小糯重。”她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使劲摇头,然后伸出一只通红的小手,拽住他的衣袖。
他愣住了,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他俯身笑道:“小洛不重。”
“泥姐姐说,小糯重。”她固执的不肯让他抱。
他无可奈何,又怕她的小手冻着,便将她的手塞回衣袖中,然后牵住她的袖子。
那日,他就这样牵着她的衣袖,把她送回了韩府。
送走她的那一刻,他以为,便是永别。
……
她的出现,只是短暂的插曲。他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不过,他的心态似乎有了一点不同。
他始终不知道那枝花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直到数年后,他到洛州求学,才得知她衣袖上的花唤作木芙蓉,又名拒霜。
“木芙蓉”这个名字广为人知,而“拒霜”却鲜少有人知晓。不过,他更喜欢“拒霜”这个名字。
东坡居士有诗云: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
那年,他初到洛州,就有幸见到了冬日的拒霜,的确最是“宜霜”。
“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拚作西风客。”
原来,真得有一种花,纵使再凛冽的寒风,也无法阻挡它的绽放。
这座城,有她的名字,也有她最爱的花,却唯独没有她的身影。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平静的几年,见惯了拒霜,渐渐也遗忘了她。
直到韩先生玩笑时,随口提到:“我家若是有适龄的丫头,定要许给阿裕。”
没人知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率先想到的,竟是那个只有两面之缘的洛家小丫头。
几年后,他一举登科,远赴钦州。本以为人生至此,已是完满。谁知世事无常,转瞬皆空。
及冠之年,他迟迟没有想好“表字”。他心想:左右不过是个名字,既已一无所有,不如就让它空着吧。
某日,他和二三友人以“花”为题,一起吟诗作画。他画了一枝冬日拒霜,落款时,一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跌落在画卷上。那片叶子,又一次唤醒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让他不禁再次想起了那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姑娘。
他心中一动,不觉在纸上写下“叶之”二字。
“天地虽肃杀,草木有芬芳。”
纵使相隔千万里,她也能给他带来欢喜与希望。
他以为,这已是上天对他的厚待。谁知,跨越茫茫人海,让他又一次找到了她。
陵德五十一年,他们再次相逢于冬日。
有些往事,她早已遗忘,可他会替她记得,长长久久,直至终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