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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楼朱钗(2) ...

  •   邢四是楼兰城里睡得最晚、却又起得最早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更夫。清晨的楼兰很安静,青砖石的路面上,风沙簌簌地淤塞住每一道缝隙,月亮已经隐去,昨夜还如银似纱的一派恬静,
      此刻却不知消失在何处。太阳还没出来,唯有天际铁青色般沉郁中透出一条缝隙也似的光,平静地洒落在路面上。
      无处不在的寒气里,邢四掠紧了衣襟,懒洋洋地背着铜锣走向田螺街。楼兰城里的水源很少,只有城外有条浅河,可即便有河,那里也是绝对不可能有田螺的,毕竟不是江南水乡。这座城市里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田螺,偏偏这里有田螺街。
      田螺街很弯,绕来了绕去了,就和田螺上九曲十八弯的花纹一样了。所以这城里没有田螺,倒有田螺街。就像这座城里没有几个人喝过豆浆——黄豆在楼兰就和金豆一个价钱——可田螺街头,就开着一家豆浆店。
      邢四的目的地也正是豆浆店。偌大的铜锣在背脊上颤颤地晃,他的手上倒捏着把锣槌,眼睛缩成了缝,半睁半闭。他每隔了三个月就会到豆浆店,会上一个三个月来一趟的老朋友,再和那朋友各喝上一大碗豆浆、嚼上三大块煎得金黄的烤饼,顺便聊天,等肚子撑出了个圆,他才会说声下次再会,摇摆着回家倒头大睡。
      可这一天都什么地方都出了些意外。邢四先是在拐了个弯儿的街头上,遇见了一个杵着拐杖的瞎子,随即又在下一个弯口上见到了个乞丐,乞丐的手上没拿着破碗,脑袋上却一摞顶了三四十个铜碗,响叮当的铜碗。邢四啐了一口,暗道,若是买了这几十个铜碗,你还要讨饭?
      第三个弯口上换了一个年轻小媳妇,大红褂袄、翠绿裤筒,下面缀着一双小白鞋,脚好小,不知道捏上一捏,却又是什么感觉?小媳妇一双滴溜溜的清水眼瞟了过来,清水也似的一嘟噜就软了人的心肝肚肺。
      邢四眼睛一眨,忍不住吸溜溜吹了声口哨,街道两旁几扇木隔窗就噼里啪啦地打开了。几个英俊的小伙子探了出头,笑嘻嘻地冲着街上的小媳妇笑。
      邢四嘀咕着:“呸,才什么时辰,都不睡觉了?”啪嗒一声,啐口黄痰扣在青砖石上,他用鞋底踏上去捻了捻,再移开脚,已经就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印记了。邢四抬起头,小媳妇倏然间已经不见了,就是连兔子也没有跑得这样快的,木隔窗也都关得紧紧地,邢四疑惑的问:“刚刚的一切,是真是假呀?”
      等不得他细想,又是一个弯口。这一回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几头畜生。一头骡子,花点骡子,昂着脖正在懒洋洋地摇尾巴。一头驴子,灰毛驴子,低着头啃着一根胡萝卜。还有一头牛,一匹马,一见到他,那些畜生们都摇头摆尾咴咴地冲着他叫个不停。邢四忍不住呀呀地大笑:“原来今天我竟然不是来喝豆浆的,倒是来找这帮子畜生朋友聊天来了!”
      话说着,他却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下一个弯口就是豆浆店了。往常这个时候,走到了田螺街的这个弯口,他敏锐的鼻子里总会窜进豆浆咸腥咸腥的香气。可今天却没。邢四夸张地抖了抖阔阔的鼻翼,大踏步走来。
      两块乌油门板倒在一旁,店内灰扑扑的一片,本来这个时候早就要摆在店门口的那些桌椅都不在,一个老人背对着邢四蹲在门口,他身上披着一件发油污浊的阔袍,笼统地将身子罩住,唯有那个驼背、大大的驼背始终也罩不住、固执地自衣裳里顶了出来。
      邢四一歪嘴,裂出一个笑来:“嗨,骆驼背!”那人突然间足下纹丝不动,整个人的朝向却已扭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大笑出声,那人灰白的头发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抖动着,而要不了多久金黄色的阳光将要席卷整个城市。
      那人正是领着队伍走过漫漫大漠的“骆驼背”,他们的商队要在楼兰城里休息上三天,所以他就来找自己的好朋友邢四,两个人习惯了三个月里见上一次面,在这里喝上一碗豆浆。
      现在他们的面前也摆着两碗豆浆,豆浆店里却没有一个招待的人,那个他们熟悉如自己左右手一般的、胖乎乎、常年挂着笑的老板凭空消失了,一头有着油兮兮黑发、滑唧唧双眼的伙计也不知道去哪了。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蹲在倒下来的门板上,骆驼背指着东西简单道:“厨房里就只找到这两碗豆浆、豆浆一碗咸,一碗甜。还有六块煎饼。”邢四嗄了一声,“人呢?”骆驼背答道:“我来的比你早上一刻,那时候的店,就是这个样子。”邢西点点头,又搔搔脑,背上的铜锣哐哐两声,他忙搁下铜锣,这才舒舒服服地道:“也许老板有事出门去了。”
      骆驼背一笑,指了指店内:“那这些?”邢四道:“也许就是刚刚磨好了豆浆、煎好了饼,正打算开门,好了,有人敲门,一说老家有急事,老板连门都来不及关,便出门了。”骆驼背道:“那为何只有这么点豆浆和饼——”
      邢四早已一手抓碗,一手捏饼,答非所问:“一直以来都是我喝咸的,你喝甜的。”骆驼背苦笑一声,眉间的皱纹刻了出来:“是的,他们像是很知道我们的老习惯。”
      两个人静默着,许久许久,骆驼背才低声道:“其实我们都清楚,清楚这些人究竟是干些什么的,又是什么原因才离去的。”他口中的“这些人”指得是豆浆店老板和伙计。邢四很清楚,却不想回答。老人的问话就显得有些寂寞了,他怅然地问:“昨夜你打更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邢四一口吞下老大块饼,喉头一梗,又硬生生灌下老大口豆浆,等东西稍稍下肚,他才说慢吞吞地道:“其实——我昨晚看到的固然重要,可眼下看到的,也有些奇怪。”
      话声刚刚落地,他们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瞎子、一个乞丐、穿着大红褂袄的小媳妇、几个英俊的小伙子,还有那几头畜生:花点骡子、灰毛驴子、牛、马。他们都铁青着脸,眼瞳呆呆死死地看着邢四他们。邢四的眼睛尖,他已经发现那小媳妇的小白鞋尖头上,青亮亮地闪着什么,太阳已经出来了,光芒照在鞋尖上,就是如针一般的扎眼!那是江南绣鞋帮的“杀人鞋”,鞋尖上缀着小刀片,锋利无比,还摸着“青红”,传说中杀人立毙的毒药。
      面对此景,骆驼背便是个瞎子也该有感觉了,可他只是长吁一声,“不管眼下我们看见的有多么的奇特,我只是很想——突然间很想听你说,昨夜的那些故事。”
      邢四平板的脸上有了流动的表情,他的眼睛倏然间变得像是针,抽出亮亮的光:“我昨夜呀,昨夜呀,看见了一场好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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