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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罗宋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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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名南路。
陈开带着小孩儿穿过一道奇窄的门框,只见一方小小的天井里沿着墙放了三四把躺椅及几个小方凳,可以想见三伏天的夜里爷叔们在此乘风凉的景象。
有个站在门口抽烟的大爷,冲他们看了一眼,忽然笑着冲陈开招呼:“来啦?”他说话时带一点S市当地人的口音,听起来市井又亲切,就像是家里老人对于儿女随口的关心。
陈开朝他点点头:“吴伯伯。”
吴伯伯名叫吴大卫,资深烟民、资深麻友、资深申花球迷,平生没什么异于常人,就是这一身的厨艺实在是道地。退休后在里弄开了个小饭店,美其名曰“老吴私房菜”,平时倒也不对外营业,开始只作为二三好友的聚会之用,偶尔招待几个听人介绍过来猎食的老饕。
陈开以前很少回国居住,这里还是一个相熟的长辈带他来的,他到现在还记得那碗罗宋汤的滋味。
吴大卫“叮铃”一下地推开老式的木格玻璃门,屋内灯光昏黄温暖,几个穿着体面的老克勒轻声细语地坐在圆桌边交谈,鞋底踩在蜂蜜色的木地板上“咚咚”地响,墙角还有一个留声机在放巴赫的G大调。
“你赵叔叔昨天才来过,”吴大卫带他们穿过几张坐满人的圆台面,最后安顿他们在一个小房间的沙发上坐下来,“他倒也没说你回国了。”
陈开把大衣挂在衣架上,又将衬衫的袖口稍微向上挽了两道:“也是才安顿下来,之前去了一趟首都,这次回国可能就不走了,所以想过几天再去看赵叔叔。”
吴大卫“噢”了一声,又问:“这次还是老样子?小朋友呢?”
“老样子,”陈开说完,又笑着向吴大卫介绍,“这是陈匡,伯伯你看有什么适合他吃的吧,我也不太清楚小孩的口味。”
吴大卫与赵家人相熟,倒也知道一点陈开的背景,见了陈匡还当是陈开的弟弟,心里一时感慨倒也没有多问,只是说:“这几天老徐送了一点果木给我,难得有这东西,做一点柴爿馄饨你们尝一尝,平时也吃不到了。”
又寒暄了几句后吴大卫就出去做饭了,房间里静了片刻,陈开冷不丁开口:“我很可怕吗?”陈匡听了一惊,眼睛瞪得和龙眼似的。
陈开冲小孩儿笑了笑,从边柜里找出一个仿珐琅的烟灰缸:“很紧张?”说着,他掏出一根烟,慢慢地抽了半支。见小孩儿不说话,他有些好笑地喷出一口烟:“在医院的时候,你倒不像现在这么安静。”
陈匡动了动眼珠:“下午不上课了吗?”他看着自己年轻的养父推开沙发后的玻璃窗,半边面孔都笼在云似的烟雾后。
“你想去吗?”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陈开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不想去就不去,一会儿跟我去办事,晚上回去吃饭我再和你谈。”
过了一会儿,吴大卫推开门,带着一身食物的香气和外间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回到这件小房间里。他一边上菜,一边和他们介绍:“罗宋汤,配一点香煎法棍,蘸罗勒酱。肉酱面给你的,自己加起司。小朋友吃柴爿馄饨,爷爷再附赠你一块雪花炸猪排,看你喜欢可以蘸一点黄牌辣酱油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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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点,S大礼堂。
陈匡被安顿在第三排靠墙的位置,一群女大学生叽叽喳喳地坐在他周围。她们轻快的互相交谈,像是一群快乐的小鸟,隐约能听到她们反复在说的一些关键词:“这次的主讲人是……请来的……特别帅……Alex陈……”
又过了五分钟左右,一个年轻男人从舞台的一边走上前、拍了拍麦克风,示意观众安静。等礼堂内声音渐熄后,他笑着对台下说:“首先,感谢各位同学前来参加本次的讲座……”
陈匡怎么也没想到,陈开说的“办事”,是来S大美院开讲座。他有些无聊地听台上的男人、也就是邀请陈开来救急的那位“Bryce章”热情地向观众们介绍本次的主讲人——陈匡的新晋养父、陈开先生。
在一长串“某某大师弟子”、“某某金奖得主”的Title之后,当“陈开”这两个字从麦克风中传出之时,台下登时爆发出一阵热烈且绵长的掌声。
陈开踩着绵延不绝的掌声走上台,他站在麦克风后微笑着伸出手掌、向下轻轻压了压。可能因为礼堂里空调打得高,他身上只穿了件宝蓝色的真丝衬衫,两袖向上折了两道、露出白皙的手臂。这样高饱和度的颜色、显身材的衣料,一般人穿了只会显得人又黑又土;可穿在陈开的身上,却更是衬得他皮肤雪白、肩宽腰细,说是容光照人也不为过。
有几个女大学生满面红光,激动地在渐渐止息的掌声中呜咽:“我死了我死了!”
台上的年轻人微笑着等到礼堂恢复安静,这才缓缓开口:“自从回国后,常有人问我当年读大学时为什么会学习‘艺术史’,很多国人觉得我小时候就与林德沃先生学习绘画,大学后学习‘艺术史’是一种不务正业、是贪图轻松。被问的次数多了,我就发现国内学习艺术的年轻人,普遍技艺纯熟、可对于‘艺术史’却有些轻忽,我今天正是想和大家分享分享,学习‘艺术史’对我产生的影响。”
陈开说话不快,大概因为从小旅居海外的缘故,咬字、顿挫相比一般人来说有些刻意,但配合他那柔和的声调、醇和的声线,居然有种格外吸引人的魅力。不知不觉间,陈匡也有些听得津津有味了。
“我认为,任何的人文艺术,不论是音乐、绘画、雕塑、文学或者舞蹈,都是作者个人意识、情绪的凝聚以及他所在时代的投影。往小了说,当你通过训练、用专业的思维去解析某位大师的作品,他的这些心血之作会向你倾诉他对待艺术的态度、对人生的态度;而往大了说,这门学科是在思辨哲学史上最深刻的命题,什么是生命?”
陈匡瞪大眼睛,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养父,明亮的灯光聚焦在年轻人的肩上,那个光芒万丈的高挑身影,不知何时深深刻进男孩儿的瞳仁里。一直到很多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陈匡依旧深深地记着这一幕。
他在年轻人柔和地娓娓道来中,陷入很黑很沉的睡眠。这是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城市后,睡得最好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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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陈匡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纯白的光明之地中。他迷茫地站在像雪一样白、温泉一样暖的奇怪空间里,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在很远的地方,仿佛有道高挑的人影——穿着宝蓝色的真丝衬衫,皮肤像雪一样白,就这么遥遥望去,都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华美。
陈匡迷惑地望着那个人,心中不知为何冒出一股又暖又酸的情绪来,好像是想哭,但又好像是欢欣。
或许过去了很久,或许只不过须臾。
他迷蒙间,听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是哪个老师的孩子吗?”
“睡着了,好可爱啊!”
当陈开送走最后一个留下来与他交流的学生、向陈匡走去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七八个女孩儿,小心翼翼地围在小孩边上,压着音量、细声细气地讨论“这个弟弟怎么会在这里”。
陈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小子倒还挺招女孩儿喜欢,看来长大恐怕是个花花公子;一边噙着笑,朝陈匡看去。
也就是这时候,男孩儿眼睫颤了颤,醒了。一个女孩儿发现了,忙走上前,轻声细语地问:“弟弟,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呀?”
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男孩儿一双黑眼珠亮晶晶的,像是两粒水润的黑葡萄似的。他以前很少见生人,忽然见到那么多陌生大姐姐围住自己,一时不由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嘴。
女孩儿见他抿嘴时,嫩嫩的脸颊上居然陷下两个酒窝,只觉得心里都被甜得一软,于是拿出了自己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安慰道:“不怕不怕,姐姐陪你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话音未落,只听有人在身后“噗嗤”地笑了一声。
女孩儿有些羞恼的转过头,却看到那个十分钟前还在台上侃侃而谈的Alex陈,竟然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过半米的地方,还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陈开向着儿子招了招手:“回家了。”
于是小小的男孩儿拽着小小的书包,走到他边上。他不知怎么想的抬手揉了一把小孩儿毛茸茸的后脑勺,又向着几个女孩儿点了点头,这才领着儿子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