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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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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打游戏的人,一定都拥有过同一种令人绝望的经历——延迟。
网络延迟时,被操控的角色会失去控制,有时是直接卡死,有时会不断重复上一个动作,像踩上了某种别致的隐形仓鼠球。
按林鹊的话说,他觉得那个女孩就像是“延迟”了,
事发厕所光线既不昏暗,上学期末才换过的节能灯管也并不闪烁,校工还将厕所环境打理得整洁干净。
然而,就是在这怎么看都跟恐怖不搭调的环境里,女孩面朝前方,她面前只有关闭的隔间门板,她迈开步子,身体前倾,瘦削后背微驼,低垂脖颈,抬起的脚却像撞上空气做的阻碍,让她只是做出了往前走的动作,可人没往前真正走上半分。
女孩吃吃笑起来,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那笑容仔细看去,还透着说不出的虚假,像是被固定在脸上的,有些许发丝从后脑滑过来,遮盖了女孩侧脸,她的笑声自头发掩映下传出来,不知疲惫地重复抬脚,往前,脚尖碰上无形阻碍,身形一顿,再继续抬脚……
那个有幸撞见这一幕的学生惊愕旁观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发出了尖叫。
“哥,你说瘆人不?”林鹊汇报完自己听来的“内部消息”,搓了搓胳膊。
他把自己讲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寻静流听完这个可以加入新一代“校园十大传说”的故事,却没什么表情。
林鹊一直觉得他哥有一种天然的镇定气场,好像山崩地裂到跟前,他哥都只会面无表情地看一眼。
他被寻静流看得有点虚:“……哥?”
寻静流个子比林鹊高,看倒霉弟弟时目光自然而然向下,他有双让人很有记忆点的眼睛,眼尾收束得十分狭长,像一笔描成的漂亮弧线,末端上扬,半垂眼皮时,浓长睫毛会盖住一点眸光。
这双眼睛如果长在一个性格更浪——或者至少更外放一点的人身上,保证勾人又招人。
但它长在寻静流脸上,寻先生拿它配一张冷脸,他比较擅长拿它冻人。
寻静流说:“你同学是亲眼看见了,还是听见当事人跟他亲口陈述了?”
“都没有,我同学也是听说的。”
“听谁说?”
“听……其他同学说的。”
“那其他同学听谁的?”
“……听再其他的同学说的。”
最新与最稀奇古怪的消息永远是在学生里传得最快,再繁忙的学业也不影响少年们“吃瓜传瓜”。
但二手流言,就已经很容易跟真相有出入,到了三手、四手,再加上少年天花乱坠的想象力,把事实与接触过的游戏小说电影一结合,“有出入”有可能直接变成“南辕北辙”。
寻静流相信林鹊把自己听到的都告诉了他,林鹊没再添油加醋,只是,对于这个多手校园传说的真实性,他持保留态度。
“他们玩的什么游戏?”
就在林鹊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自己也被他哥说得态度摇摆,觉得听来的东西估计真的带水分时,冷不丁,他听见寻静流这么问了一句。
“好像是笔仙。”林鹊搜肠刮肚地想传说起源,过了一会,又不确定地补充,“也有人说是碟仙,镜仙,还有人说是筷仙!”
寻静流:“……”
寻静流说:“你们玩不玩锅碗瓢盆仙?”
林鹊乍一听还以为是真的,因为寻静流的语气冷漠又正经,脑子全用在了学习上的高中生惊诧道:“哥,你还知道这么多仙?”
前方正好有个垃圾分类棚,棚下是五颜六色的分类垃圾桶,寻静流在垃圾棚前停了停,思考不能要的弟弟该放哪个桶。
转念一想,幸好这弟弟也不是亲的,别人家的勉强能眨一只眼闭一只眼,寻静流才继续往前走。
而浑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的小傻子还在“哥,哥”的聒噪,林鹊奇怪道:“哥,你不是要丢垃圾吗?哎,怎么又走了,哥,你的垃圾呢?”
烦人的弟弟滋儿哇滋儿哇,像只抓紧季节最后余热的知了,他个子比寻静流矮,腿也短一截,追在快步走的人背后叫。
寻静流聋了,也哑了,默不作声只管走路,直到被吵得烦不胜烦,他终于回头,准备让林鹊消停点。
一阵风在寻静流转头的瞬间吹过,它轻柔擦过脸颊和颈侧。
空气里带水汽,还带有一股说不出的,在寻静流看来不算难闻的味道。
寻静流短暂地怔愣,忽然忘了自己本来想对林鹊说什么。
风带来的气味有些熟悉,仔细去闻,又好像只是普通的水,那种古怪的熟稔感稍纵即逝,仿佛镜花水月的错觉。
“……哥?”
林鹊是个智力偶尔显得不太充足,不过看眼色功夫一向扎实的少年,他乖觉地止住了噪音,见他哥转头后像有点出神,他先等了一等,才试探着叫了一声。
寻静流倏然回神。
“没事。”寻静流说。
他又很轻地顿了一下,望了一眼天色:“回去吧,要下雨了。”
林鹊老老实实地说:“哦。”
寻静流不喜欢下雨,尤其讨厌大雨将下未下时的天气,而且他还像个专职报雨的活天气雷达,在预测下雨这事上从没失误过。
每回只要寻静流说要下雨,那不管是正晴空朗月,还是烈日当头,不出半小时,一定真的就会下雨。
寻静流每逢下雨心情都不会好,林鹊一直不知道他讨厌下雨的原因,只早练出了一到雨天,就坚决不招惹他的自觉。
这条据说昨晚出过书包抢劫犯的街道今夜出奇平静,安静如鸡的高中生低头玩了一路手机,屏幕上好几个聊天群换来换去,似乎也没刷出什么关于学校怪谈的新消息。
晚十点半,大雨如注,城市上空好似有黑云大军压境,
寻静流注意检查了自家门窗,确保雨水不会被风吹进屋子里,又给这方面比较粗心大意的林鹊发了短信提醒,他在准备回房间前发现胡萝卜又不见踪影,四下寻找一圈,在临院子侧面的落地窗前发现了一团阴影。
“胡萝卜?”
养黑猫黑狗的人,从不放过家里任何一团黑漆漆的物品,看见什么纯黑色的东西都首先假定那是小动物。
落地窗前的阴影动了一下,上面忽然裂出两条红色缝隙。
是一双没有瞳孔也没有眼白,完全血红一片的眼睛。
红眼睛在黑夜映衬下越发鲜亮,仿佛一对内壁涂抹鲜血的血灯泡,它盯着来人,阴影里似乎还藏着它蠢蠢欲动的身躯。
……可走近的来人十分淡定。
寻静流不仅没被这诡异一幕吓退,他步子都不带停顿一下,若无其事走到了落地窗前,居高临下跟地上红眼看了个对眼。
然后他弯腰,一把把阴影捞了起来。
阴影:“……”
阴影藏匿的身躯被完全拖了出去,它是从水里长出来的影子,一端钻进生人屋檐,另一端还连着屋外正漫开的积水滩。
它也本该如水,只要有源,就抽之不尽,一般人根本不能——也不敢将它薅起来。
然而空气里响起了一声极细微的“啪”。
阴影和屋外尾端的连接断开。
……它被眼前男人给拔断了!
寻静流抓着这已经泡烂到摸不出原本手感的一团,他上手一摸就知道这不是胡萝卜,却也没立即认出这是什么玩意,更没想到这东西越拿越长,后面像还连着个伸缩杆,被他一拖,杆的部分完全掉了出来。
不过,凭着这个杆,寻静流自觉猜到了这原本是什么东西。
“谁放的破拖把?”寻静流对家里出现这东西感到纳闷,他还抓着“拖把头”的部分轻轻甩了甩。
甩了自己一手的水。
也甩裂了血红眼睛的自尊心。
窗外大雨转成暴雨,滴水檐上滚落的已是成股的水流,像是有人在房子上方拧开了水龙头。
雨水浇注的水滩内暗色涌动,显然有东西并不甘心。
但这次,在水滩内藏着的东西重新凝成气候前,一只飞蛾穿过声势浩大的雨幕,它扇着纸做的翅膀,在暴雨里依旧轻盈灵巧。
它飞到了积水滩边,停在水滩和房屋的中点。
水滩里的东西像是嗅到了什么,猛然缩了回去。
寻静流看不见那双眼睛,他把捡起来的东西叫“破拖把”,可纸飞蛾停在屋外时,鬼使神差的,他向窗外看了一眼,依稀看见了外面地上有个东西。
是纸?被狂风暴雨吹过来的叶子?
寻静流没来由想看得更清楚,他下意识想去开窗,下一秒,脚边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撞了他一下,寻静流低头,发现是他刚刚还在找的胡萝卜。
“你刚才去哪了?”寻静流弯腰揉揉胡萝卜脑袋。
胡萝卜作为一只罕见有点高冷的狗,并不回答他,只歪头看着寻静流手里的“拖把头”。
养宠物的人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当家里出现自己完全没印象,还一看就不符合人类收藏习惯的东西时,会第一个怀疑到猫猫狗狗身上。
寻静流举着“拖把头”问胡萝卜:“这是你从外面捡回来的?”
胡萝卜把歪着的头摆正,忽然加速上前,用自己的前爪踩了寻静流一脚,
于是寻静流知道胡萝卜也嫌弃这玩意,他把“破拖把”扔了出去。
扔“破拖把”时寻静流顺便感受了下外面雨势,他想要去水滩附近看看的念头本就乍然而起,亲身体会过雨有多大,他并没有大晚上出去淋雨玩的爱好,念头也就打消了。
纸飞蛾停在雨幕里,像个耐心又寂静的看客。
它盯着“破拖把”安分融回水里,也盯屋内灯光。
屋内灯光完全熄灭前,借着水滩反射的一点光亮,纸飞蛾翅膀被短暂照亮,上面绘有天地通宝纹样。
这是昨天悄悄飞到寻静流窗下的那枚纸铜钱。
它在夜雨里静静扇了下翅膀。
寻静流不喜欢下雨,除了针对天气本身,他没告诉过任何人,他还总会在雨夜做些周而复始的梦。
梦里也总是下雨,那些看似清浅的水滩会在他踩过去时骤然变成深潭,他当即下沉,淹没在深不见底的潭水里,很快周围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可奇怪的,他被潭水包裹,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本该感到恐惧,感到窒息,四面八方的水压该压得人透不过气。
寻静流在梦里沉在水里,他竟不觉得恐惧。
他只是不断地尝试往前走,带着阻力的水流推着他的肩,他的胳膊,他的腿,他感到来自它们的阻挠,只想穿过它们,然而并不清楚梦里的自己要往什么地方去。
偶尔——比如今晚,在这样雨下得格外大的晚上,寻静流梦里的黑水潭里还会多出一个对象。
那是一团在最漆黑的水里也能燃烧的火光。
他走了不知道多久,四肢冰冷又沉重,火光忽然刺破黑暗,来到他面前,说:“你怎么在这里?我送你出去。”
寻静流在梦里说:“你也该出去。”
火光似乎就笑了,笑声很轻:“我才进来,是来找人的,怎么能出去?”
寻静流总会在听见这句话后醒。
寻静流直觉梦里的自己应该还和那团火光继续说了什么,他的梦却很吝啬小气,至今不肯告诉他后面的内容。
雨下了一夜,到寻静流起来时也还没停。
因为又做了梦的关系,寻静流在这样的早晨容易有点起床气,他随手抓了身T恤长裤套上,拖鞋也不爱穿,赤脚踩过木地板,把通向后院的阳台门拉开,靠在门边透气。
透着透着,寻静流的视线本来是漫无目的地投向后院院门,他对着那扇装饰大于实用的小门看了会,意识到似乎不太对劲。
他家后院门外像长了朵好大的黑蘑菇,菌伞都伸进了院子里。
人在清晨初醒时的脑子容易不灵,思维神经都陷于混沌困劲。
又过了一阵,寻静流仔仔细细观察完那朵“好大的黑蘑菇”,他人更清醒了点,看出来那其实是一个人,打着把大黑伞,正在后院门口的台阶上,是黑伞伞檐伸进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