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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寂寞沙洲冷(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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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正德门,绕九曲廊,皇家殿阁重楼巍峨,夜色里肃穆华贵一如往昔。
展昭沿着青石方砖铺就的甬道默默前行,一步步走得踏实而从容。
自从听到白芸生亲口承认了入宫盗宝的那一刻起,他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几乎在瞬间便已有了决断。
最初的惊诧恼怒过后,心里到底也有些感动......这个孩子,竟肯为自己而做到如此地步。虽然这般不管不顾的举动也许会带来难以预料的严重后果,但……“谁又没有过年轻过呢?”展昭思忖着,不觉涩然一笑,“真不愧是玉堂的后人,连性子举止都这般神似!如果换了是那只‘白老鼠’,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吧?其实,这世上诸多的礼法规矩又何曾被他放在过眼里?只要他想,怕是还没有他不敢去做的事呢。”
想起那张酷似玉堂的面孔上流露出的倔强负气的表情,展昭叹了口气,凝定的眼眸中微微翻涌起一丝波澜——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以再让芸生出事!
“勤政殿”内,年青的大宋天子赵祯独坐于御书案前,正面对着一堆奏折静静出神。
也许因为殿堂太大的缘故,虽然灯火通明,给人的感觉却仍然有些阴冷。白日的繁华都丽沉寂下来以后,那种金碧辉煌就显得格外刺人眼目,到了夜深人寂的时候,便越发少了种生气。
赵祯不喜欢这种感觉,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
便在这时,内侍总管常恩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禀告道,“陛下,开封府展护卫在殿外求见。”
赵祯一怔,想了想,合上手中的奏折,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看着展昭从夜色里走入大殿的融融灯光之中,不知怎的,赵祯恍惚觉得他身上似带了点决绝的、不顾一切的味道,却在走到自己面前的一刻,又恢复成了那种一贯温文淡定的感觉,只见他神色如常地撩起衣袍下摆,单膝跪下,用清越平和的声音道,“臣展昭,叩见陛下。”顿了一下,又道,“臣此次入宫,是特来向陛下请罪的。”
赵祯微微一惊,“卿家何出此言?”
展昭低头垂目,一向清润的声音里似乎多了几分惭愧之意,“大内日前失窃的贡品‘圣莲丹’,其实已经被臣所服,再查找下去亦不可得,故恳请陛下停止追查,所有罪责,展昭愿一力承担。”
此言一出,赵祯倒真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瞪着他看了许久,才追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臣不敢欺君。”展昭应声答道,却似乎不愿多说一个字。
赵祯皱眉,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沉吟片刻,才淡淡开口道,“好,你既然承认那‘圣莲丹’已被你服用,那么前日夜入皇宫的窃贼想必你也已经见到过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展昭垂眸不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身侧的一双手,却已不知不觉握紧。
赵祯将他的反应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手指在书案上轻叩了两下,突然问道,“展护卫,你这又是想要替谁顶罪?”话一出口,但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略一沉吟,忽有所悟,目光闪动,缓缓道,“能让开封府的展大人为之‘循私’的,怕是非常人可比。”
展昭闻言,抬起头来望着他,灯火的光芒中,他抿紧了唇,眼里的坚持如此分明,有顷,低声恳求道,“陛下!请陛下莫要再追究了,臣愿以性命担保,那人决不会对陛下的安全造成任何威胁!”
赵祯见他竟是少有的执拗,没来由的便是一阵烦躁,面色微沉,“哼”了一声,“展昭,告诉朕,你一心回护的到底是谁?......不肯说么?好,朕可以容你慢慢的想,直到想起来为止。”言罢,抬头向殿外暗处扫了一眼,沉声喝道,“雷泰,你进来。”
随着话音,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已悄无声息地潜进殿来,在御案前俯下身形,“臣在。”
展昭虽未抬头,却知此人乃是宫中“暗卫”首领之一,平日只听皇帝一人调动,极难得露面,心里不由便是一紧。
只听赵祯吩咐道,“雷泰,你去查查展护卫这几日的行踪,都跟什么人接触过,有什么可疑之处,然后速来回报。”
雷泰一个字也未多问,只低低应了声“是”,转身即去。
殿阁内一时间沉寂下来,再无半点声息。
展昭于寒夜料峭中居然急出了一身微汗,才欲开口,头顶处已传来赵祯淡淡的询问,“怎么,展护卫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见展昭依旧无语,赵祯也不着急,随手取过面前的一份奏折,缓缓展开细看起来。
时间在不觉间流逝,转眼已过了小半个时辰,赵祯于翻阅奏折的当儿不时瞟一眼那跪于案前的挺拔身影,眼神竟隐隐有些复杂起来......
犹记得初见他时,是在六年前的耀武楼前。那个穿一身水蓝衣衫的少年,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安静地立于包拯身后,神情悠然自若,清雅得一如江南月色,与自己心目中的江湖人物完全扯不上半分关系,直到......亲眼目睹了他的那一场“剑舞”!
——那样力与美的结合,气韵与意境的交织,由不得人不热血沸腾,心生向往,就如一把乍然出鞘的不世名剑,锋芒流转间,激起了赵祯深藏于心头的那些游侠的遥梦!
于是龙心大悦,金口一开便封他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赐号“御猫”,如此殊荣,令举座皆惊,却只换来那人谢恩时的一句“展昭愿于开封府中协助包大人办案,请陛下成全。”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决。
赵祯虽然有些失望,还是应允了他的请求,所下的旨意中却言明只是将人“暂时借调开封府”。
哪知这一“借调”,就是整整六年,其间赵祯也曾暗加留意,发现展昭年纪虽轻,又是出身江湖,却锋芒内敛,进退有度,连很少夸奖他人的八皇叔亦赞其“纯粹如精金、温润如美玉”。
世事难料,再想不到“御猫”这二字的封号竟然硬生生引来了一群“硕鼠”,而且个个武艺高强,本领奇特,其中又以“锦毛鼠”白玉堂最为出众夺目——那耀眼的笑容,如刃的锋芒,桀骜的性格,简直就和展昭截然相反,恰如磁石的两极般针锋相对,真是想不发生争执也难!
可是任谁又能猜测得到,“猫鼠之争”的结果居然会是......“鼠猫一窝”了呢?
那一段时间里,每到那人于宫中轮值,赵祯批阅奏章的暇时偶一抬眼,总会看到那一袭红衣静静立于门外,侧脸的轮廓清晰挺秀,修长的眉衬着浓密的睫,些微的笑意从他的唇角流露出来,是那种隐隐的会心的微笑,含着就连当事人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愉快......
想到这里,赵祯不由微微摇头叹息,眼神越加深沉——三年前的那场“襄阳之变”,牵连之广,受到伤害的又岂止有数的几人而已?“陷空岛”四鼠心伤白玉堂之死,黯然辞官归里,远离了伤心之地。那一刻,赵祯未加阻拦,却隐隐担心展昭也会跟着这样做,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决不愿意放他离去!
好在自始至终,展昭也没有开口提出此等要求,或许在他的心目中,这个世上还有很多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比如说——他的职责。
可是,白玉堂的离去,还是带走了展昭发自内心的那抹笑容。这三年多来,他变得益发沉静,只是那静默当中又似沉淀了太多的东西......
一念至此,赵祯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用手指轻轻捏着眉心,不觉有点儿头疼——在朝中好歹为官多年,这人怎么就始终学不会“求全变通,圆滑处世”之道呢?便似今夜这般执意入宫来替人顶罪,还如此倔强着不肯吐露对方姓名,若是换做了旁人,自己怕是一怒之下,已交由刑部治他个“欺君罔上”的罪名了。
就在这般胡思乱想中,时光飞逝,不觉已近午夜时分。
内侍总管常恩几次入殿,悄然请示是否需要将息,却都被赵祯摇头拒绝了,不由便有几分着急,瞥了展昭一眼,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展护卫,你就别再犟着啦!夜入禁宫盗窃贡品,那可是杀头的罪过,别说那人只是你江湖中的朋友,就算是你的亲兄弟,你也替他兜不住呀!圣上好性儿,没跟你较真,你也别只管惹陛下不高兴呀......”正自念叨着,陡觉身侧微风飒然,瞬间已然多了一人。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雷泰跪于案前,沉声开口道,“陛下命臣查的事,臣已尽数查清了。”
赵祯点了点头,故意不看展昭,“好,你说。”
雷泰面无表情,有如背书般地道,“四日前的傍晚,展护卫曾携一个十八九岁的白衣少年入城,将他安置在了‘太白居’的一所偏院中,然后独自回到开封府,此后接连三日不曾迈出府门一步,只在书斋中查阅案卷。今日午后不久,展护卫一人出门至‘太白居’,直等到晚间才见到了那个白衣少年,近一个时辰后,又将那少年带回开封府自己的住处,之后便入宫觐见。”
赵祯微微一震,沉吟片刻,只问了一句,“你可查知了那白衣少年的身份?”
“是,他叫白芸生,是白玉堂的亲侄。”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静了下来。赵祯默然不语,眼神中变幻着复杂的情绪,半晌才叹了口气,“原来竟是白护卫的侄子!”顿了顿,注目展昭,低声问道,“你一心回护的那个盗宝之人便是他吧?”
展昭垂眸,脸色在烛火的映衬下似又苍白了几分,一瞬间竟令人不由得生出种想要怜惜呵护的感觉,但是当他抬起眼来的时候,依然是那个坚忍沉静的“展护卫”,只听他终于开口道,“陛下,白芸生年纪尚小,不懂规矩,见臣抱恙,便一心求药,并无意触犯律法。臣亦知夜入禁宫盗宝实为重罪,但那宝物‘圣莲丹’的确已被臣服用,若真论起罪责来,展昭责无旁贷。故恳请陛下开恩赦免于他,如有责罚,展昭愿一体承担,绝无怨言。”
赵祯不语,起身踱开几步,背着灯光,面目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好一会儿才淡淡问道,“展昭,在你的心目当中,朕便是如此不讲情理的一个人吗?”不待对方回答,他已转过身来,眼中闪出隐隐的恼怒之色,“你既然受了伤,为什么不自己进宫来向朕求药,难道你以为朕会舍不得那颗小小的药丸吗?”
展昭闻言抬头,神情有些愕然,一时不知该当如何作答。
赵祯又沉声道,“白护卫年纪轻轻便为国捐躯,忠义可嘉,那个白芸生既是他的亲侄儿,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不赦之罪,朕也不会当真难为他一个孩子!朕自问不是个昏君,却也容不得半点儿欺瞒......朕平素只当你严谨,却原来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似你这般贸贸然跑来要替他顶罪,又不肯说出真相,难道真当朕是好蒙骗的吗?还是打定主意要以你自己的生死来要挟朕?!” 这几句问话语调虽淡,口气却已极重。
展昭浑身一震,脸上终于现出惶急之色,出声分辩道,“陛下,臣……绝无此意!”
赵祯目光扫过他的脸颊,心里忽地一软,“哼”了一声,微微敛起了怒容,“罢了,传朕旨意,此事到此为止,若有下回,决不轻饶。”
展昭暗暗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谢恩,只听赵祯又道:“这个白芸生既然能够入宫盗药,本领想来应该不错,改日带他过来让朕看看,也好给个官阶身份。开封府掌管京城里的重案要案,没几个身手高明的人可不成,别等着一出了什么事情,就光靠你一人去拼命。”
展昭心里一紧,不禁皱眉——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想起卢大嫂的嘱托,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臣代芸生叩谢陛下美意。只是白芸生是江湖子弟,一向散漫惯了,性子倒像他二叔,只怕不易约束得住,况且白家也只剩下他一脉单传,他叔婶亦不愿他再入官场,请陛下体谅。”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赵祯倒不好再强行要求,静了片刻,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 “你倒替他想得周全。也罢,先起来说话吧。”
展昭刚一站起,身体便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旁边的雷泰忍不住伸出手来扶了他一把。
赵祯拧眉,脱口问道,“怎么了?”随即以目示意雷泰,“你且看看。”
雷泰应了声“是”,伸手在展昭腕脉上搭了片刻,沉吟着没有开口。
展昭悄悄向他眨了眨眼,丢过去一个眼风,却还是被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这边的赵祯瞅见了,顿时喝了一声,“大胆!竟敢当着朕的面捣鬼,当朕瞎了吗?”
雷泰浑身一抖,哪里还敢帮忙作弊,急急扬声禀告道,“回皇上的话,展护卫现在身体极为虚弱,想来应是重伤初愈,必须好好将养才是!”
赵祯闻言,顿时冷了眉目,沉吟片刻,开口吩咐道,“常恩,你去找王御医来,就说是朕的意思,叫他好好替展护卫看看,再开几幅药调理调理,需要用什么只管去库里领就是。”又转向展昭道,“你这几日就先留在宫中养伤,伤没好前,哪里也不要想去!”
展昭张口欲言,却被他冷冷地一眼瞪了回去,“别再挑战朕的底线了!难道非得吃了亏才肯学乖么?”顿了顿,稍稍放缓了语气,“西夏使节团很快就要到了,值此多事之秋,带着一身伤病如何为朕办事,倒还要别人替你操心不成?倒不如老老实实把伤养好,这城里的治安还要你多加留意,决不能让使节团的人在京城里出事,以免授人以口实,明白了吗?”
展昭迎上他的目光,有顷,低低应了声“臣明白了。”
赵祯点点头,忽然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侧目看了常恩一眼,眼中颇有些促狭之意,“你记住了,包拯若是来要人,就告诉他展护卫因犯了事,自行来朕这里领罪,已被朕扣在了宫里,至于什么时候放人,那可要视他的表现而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