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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八千里路云与月(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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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霜清冷,落在人身上如覆霜雪。玄清的脸容在月光下反射出几近透明的质地,似月清冷、如玉温润。
阿晋轻轻推门,垂手告禀:“王爷,平阳王携王妃求见。”
玄清起身,似下了决心,手指在黄梨木桌面重重敲击,“快请!……阿晋,吩咐你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阿晋抬头,目光闪烁坚定神色:“王爷放心,我全挑选了谨慎可信的心腹随从,一共五百六十八人。随时可以跟随王爷出发。”
玄清有些疲倦地颔首,阿晋躬身退了出去。
一扇门呀地轻响,玄汾的身影乍然出现,日渐成熟坚毅的少年面容上写满焦灼与不安,双手几乎攥成拳,“六哥,你究竟要去做什么?”
玄清忽地一笑,舒缓眉头,拍拍他的肩背,“九弟,你长大了。当知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六哥现在要去做的,正是一件不得不为的事情!”
玄汾身后闪出一道身披鹅黄斗篷的身影,玉娆粉面含霜,秋水带悲,一方帕子在手中被绞得不成形,“六哥,三姐全告诉我了。皇上要大姐去赫赫和亲,他竟然做得出这等事!”
玄汾一惊,回手捂住玉娆的嘴,“娆儿,小声些。”
玉娆甩开玄汾的手,恨声道:“他都能做出来,如何我就说不得?果然我素来没看错他,就是个薄情负心汉!”
玄清望一眼玉娆,郑重言道:“弟妹,六哥走后,玉隐与澈儿就拜托你了。”
玉娆眼眶微红,泪意渐涌,“六哥,就是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好二姐的。”
玄汾凝视玄清,忽然展颜一笑,“六哥,我明白了。你要做的那件事,是情之所钟,故而不得不为的事。我早已选出平阳王府四百八十七名亲随,你全部带走吧。”
玄清一怔,似有不解,玄汾笑道:“连妻儿都可以抛下的事情,不是至情至性的六哥所为,唯一的解释就是,六哥的至情至性,不在此处!而在通往关外的那条路上!”
玉娆惊诧望向自己的夫君,“汾……”
玄清亦是一震,唇角缓缓浮起一丝笑意,只点一点头,不再言语。
天光渐亮,几乎已看得清京城近郊黛青的山眉,蕴蓄着青葱的岚霭之气;晨雾渐散,阳光一道道迫散夜间留下的阴霾。玄清结好装束,最后爱惜地抚一抚御风的颈毛。
“王爷。”玉隐的声音在背后娇柔响起。
玄清没有回头,只是淡然道:“收拾好了没有?玉娆待会儿会来接你和澈儿过府一叙。”
玉隐默然无声,俄顷,有压抑的哭泣之声低低响起,“王爷,你要抛下妾身和澈儿不顾了么?”
玄清回首,平静道:“玉隐,你多虑了。”
玉隐双眼红肿,面容苍白,显然一夜未眠,“王爷当知妾身并非妄言。采葛告诉我,阿晋集结了府里头几百待命的亲随卫士……王爷,你万事要想清楚,就算不为了我,也要为澈儿着想呀。”
玄清眉心一动,欲言又止。玉隐见机扯住玄清衣袖,哀求道,“澈儿还小,他已经因为别人之过而失去亲生母亲,难道又要外人令他再冒失去父亲的风险?澈儿长成之后,将如何看待此事,求王爷三思。”
玄清松脱玉隐的拉扯,第一次直面目视玉隐,“予澈是怎样失去母亲,想来你最为清楚,何必牵扯旁人!”
玉隐浑身一凛,口唇微颤,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忽然启齿一晒,“我早知姊妹之情靠不住,她说的王爷就全都相信么?”
玄清无奈摇头苦笑,“若不是顾忌你长姐极力替你遮掩求情,我此刻只怕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了!”
玉隐一怔,两颊惭红,羞愧难当。却又立即惶恐下跪,双眼含泪泣道,“王爷不知从哪里听信了别人的谗言,妾身不敢分辩。求王爷看在妾身长姐份上,相信妾身,妾身全心全意为了王爷好,所做每一桩事俱是出自一片真心呀。”
玄清凝视玉隐半晌,叹道:“事已至此,你应知我此去未必能全身而回了。过去种种,不必提及,我仍是那句话:玉隐,不论你做过什么,你都是她的妹妹,这点永远也不会变!”
玉隐垂首屈膝于地,裙裾系边的织锦翠罗带委落尘埃,只瞧得见裙角的白色底子橘红绣金凤尾花卉纹样渐渐洇湿,颜色由橘红变做深红,滚珠似的泪水仍在不断滴落。
玄清背转身去,牵过御风的马缰在手,微不可闻地再度叹息,“好好带大澈儿吧,这是你欠静娴的,也算是我留给你最后的嘱托。”
玉隐猛然抬首,斜插的一只金鸦翅点翠钗自发间松脱,坠断地面变作两截。她什么也不顾地扑上前去,牢牢牵住玄清衣袍的一角,泪满如霜:“王爷,玉隐知错了,玉隐真的知错了。王爷不怪罪玉隐,却要弃玉隐而去,这比任何一种刑罚都要厉害百倍!玉隐求求王爷,不要撇下我,不要让我孤伶伶一个!”
玄清执鞭在手,跨前一步,攥在玉隐手里的衣袍顿时撕裂一角。他只稍顿了一顿,便蹬鞍上马,勒一勒马缰,平静目视前方,温和言道:“你不是一个,玉隐,你还有予澈。”
他一松缰缆,御风知意,长嘶一声,扬蹄而去。
尘土飞扬,黄沙遍地,呛人的滚滚风沙袭面,夜晚深远天幕上悬的一弯冷月,都不能让玄清手中的缰绳稍稍松弛。一颗心忽冷忽热,半边浸在雪水里,半边却被滚烫的开水浇了又浇。
阿晋的声音在后面远远响起,“王爷,王爷。”
玄清按住缰绳,抚一抚御风的鬃毛,回首询问,“如何了?”
阿晋的气息显然尚未平复,“王爷,信鸽传讯,摩格的车队已越过上京城,离关外不远了。”
玄清心中一滞,第一次露出焦急神色,“咱们距离上京城还有多少路程?”
“一天左右。王爷,阿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阿晋觑着玄清神色,咬一咬牙道,“走官道怕是追不上了,万一摩格的车队出了关外,那就不好办了。不如,咱们改走渭南道,跨过渭河,兴许还能追得上。”
玄清面露笑意,拍一拍阿晋膀臂,“走!”语音未落,已是一骑绝尘而去。
马蹄如风,踏遍黄土。御风口中喷出浓重鼻息,马蹄不住在地上敲击,不远地界,已是滚滚渭河。
“王爷,渭河发大水了。”阿晋焦虑地喊起来。
渭河水浊黄大浪漫上河堤,枯枝败物随河水泛滥而下,形成一个个漩涡。玄清神色肃穆,甩镫下马,挽起衣袖,扎起裤腿,将长袍卷系成结。阿晋惶急道,“王爷,过不去的,等一等吧。”
玄清蹙眉道,“吩咐兵士们,愿意随我过河的就跟着,不愿过河的均在上京城外驻扎,等咱们回转。”
“姐夫,你不要命了?”女声清脆响起。玄清惊愕回首,玉姚一身亲随打扮,清弱中不失英气,苍白如玉的容色有些许连日赶路来的憔悴。他的唇微张,惊疑地问道,“玉姚?你是如何跟来的?”
“是我拼命求了九王和小妹,他们让我跟来的。”玉姚笑道。
“真真是胡闹!”玄清苦笑道,“你跟去做什么,万一出了事,叫我怎样跟你大姐交代?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玉姚凝视河水,凄然一笑道,“姐夫,为什么是跟大姐交代,不是跟二姐?”
玄清语塞,一时尴尬回首。玉姚了然笑道,“姐夫这几日里不要命地赶路,玉姚看在眼里,心里比什么时候都要清楚明白。玉姚真是羡慕大姐,有姐夫这样的男子愿意为了她拼命,大姐原来幸福得紧。”
玄清动容,“三妹!”
玉姚眼波荡漾奇异神色,笑容如冰雪消融,“我不知道大姐和姐夫的故事,也不知道姐夫为何要娶玉隐。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姐夫心里只有大姐。大姐在宫里过得并不幸福,皇帝,不是她的良人。如果这次救到大姐,请姐夫带她远走高飞吧,人,总是要为自己活一次的!”
玄清的眼眸晶亮,神采菁菁,仰望远处火烧云一卷映亮半边云天,也映红整张面庞。他微笑挥起马鞭,直指天际,清朗的笑声回荡在半空,“渡河!”
扑面黄沙渐渐生硬得硌人,打在面上有种龟裂的疼痛,白袍上混了一层浅浅的沙土,千余人的马蹄在关外的荒原上扑起漫天的尘暴。眼睛迷蒙得看不清前方的路,没有人迹,也没有炊烟,天地苍茫,如同希望般渺茫。
“王爷,”阿晋惊喜地喊起来,“是摩格的车队!”
心底有温热之气涌起,几乎就要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氲。玄清的眼神牢牢定在了前方,摩格的身边,一个面蒙轻纱,宫女打扮的女子,身姿轻曼,清瘦依旧。
摩格扬眉笑道:“幸会,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
他并不下马,只是拱手含笑道:“可汗离开大周,清怕来日难得再聚,所以特来相送。”他望向那个女子,语调变做温柔和缓,“嬛儿,你送可汗已久,是该跟我回去了。”
摩格扫一眼他身后千余名亲随,不由哈哈大笑,“你以为凭这些人就可做到?”
玄清淡淡一笑:“不是这些人,是我一人。”他琥珀色双眸泛起温润光泽,缓缓抚上嬛儿的容颜,“虽万千人,吾往矣。”
摩格闻言不觉微微含怒,轻哼一声,“赫赫人的规矩,若要为女人起了争执,那是两个男人的事。你要带走她,先要问问我这把焦尾圆月刀。”
玄清微微一笑道:“焦尾圆月刀名气甚大,可惜在我玄清眼中,不过也是破铜烂铁罢了。利器之利,堪比人心之坚吗?”
话音刚落,嬛儿微笑的眼眸就如春水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亦回望,笑容温热柔和,如日色般湛澈和煦。两心相通,彼此洞知。
嬛儿于两军对峙前,徐徐行至他身边,抚落面上轻纱,粲然向他一笑,“那刀甚利,你要小心。”
心中温暖如春,明光无限。他温然含笑点头,“好,我还要带你离开这里。”他轻轻伸出臂膀,将嬛儿拦在身后。
嬛儿在他身后,伸手与他的手紧紧相握。俄顷又拔下发上针簪,从自己裙上抽出一缕丝线,绕了一绕穿针过去,柔声道:“你衣裳破了,我先为你补一补吧。”
他握一握嬛儿的手,柔声道:“好,你许久没有为我补衣裳了。”
嬛儿垂首缝补,低声道:“你战赢了摩格,他身后的十万军马亦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反握住嬛儿的手,低声道:“我自知不活,只是不想你和他远去大漠,皇兄可以不顾你,我不可以。”他心中悲怆,目光只凝在嬛儿脸上,“我曾经眼睁睁失去过你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没有我。”
针脚缝成一个如意纹,嬛儿低头用力咬断线头,霍然抬首含笑望着他,一字一字用尽力气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今日你若死了,我绝不独自活着。”
茫茫荒野上空,仿似有千年前的悲雁在绝望悲鸣,扑面朔风卷来,旗帜烈烈如云翻飞,他心中却欢喜无尽。这是嬛儿生死相随的诺言,纵不能白首,在生死那一刻,有她相陪,人生何来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