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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侬自早醒卿自梦(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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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听更鼓,玄清如梦初醒,站起身来。
推开积珍阁的红木雕花门,一缕苍白无力的月色漏进门缝,撒下一地斑驳玉碎的残影。清河王府万籁俱寂,好似又回到了往日适意随性的闲散时光。
刹时心中没来由的轻叹,从未如此清醒认识到:从前自由的灵魂已被牢牢捆缚住,陷落在这红粉金屑的牢笼之中了。
“王爷。”身后传来玉隐低低压抑的轻唤。
玄清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静娴妹妹身子本就没大好,今日又劳累了,方才采葛前来禀告说已服侍她睡下了……”玉隐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语调隐含说不出的哀求之意。
玄清的手依旧停留在门边,仿佛僵住了一般,脚步似有千钧之重。近来他背影虽日趋清瘦,却仍不失潘郎风姿,束发金冠在满室珠玉琳琅之中划过一道亮影,映得鬓发愈显漆黑,身线笔直如玉树削挺。
他终于叹口气,背对着玉隐答道:“我只是去看她睡下了没有,你勿需多心。”然而到底乏力慨叹:看来心力果真疲累已极,否则为何会有这般难为辛苦的感觉?
“临上轿前长姐曾嘱咐我……”玉隐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却被迫硬生生截住了话头。因为她清楚看见,玄清原本僵直的身子好似灌入了菩提春水般骤然一动,那一直背对着她的人影正慢慢转过身,面容虽隐在月色阴影里一时瞧不清,一双眸子却神色晶莹、流转出异样的光采来。
玄清此时的心神已全部被玉隐的“长姐”二字牵去了,他甚至顾不得玉隐此时的反应,一时脱口而出:“嬛……你长姐她,说了些什么?”
玉隐缓缓起身,沉重的金玉珠衩与簪花流苏晃动,盛装下的脸容却是苍白一片,点缀得当的胭脂也掩盖不了一脸的憔悴。
她径直走到玄清身边,一边柔声答道:“长姐嘱咐,既与王爷做了夫妻,必要尽所有心力对待王爷、孝敬太妃,与静妃和睦相处,勿使王爷忧心……”一边不着痕迹地掩上房门。
她揣度着玄清的脸色,瞧他一个怔仲的瞬间,轻轻去挽他的手臂,口中只道:“长姐要我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是甄家二小姐,亲王侧妃。不可逾矩,亦不可生骄,行事须晓得拿捏分寸,合乎情理。句句箴言,玉隐牢记在心。所以,方才我并不是有意拦阻王爷去探望静娴妹妹……”
玄清仿佛刚从梦中恍惚醒过来的模样,半晌默然,方才言道:“你长姐说得很是,她总是如此,事事周详,善体人意。”言罢,眸中微微有些湿润之意,映在烛光里眼眶便有些微红。
玉隐见他这般神情,不由一滞,嘴角笑意僵住,脸上表情也变得生硬起来。好一会儿方道:“我也是听从长姐吩咐,以己度人。私心揣测王爷今日必然辛苦,加上静娴妹妹身子又不好,才劝王爷不要去的缘故。王爷不如好生歇着,明儿一早再去瞧也不迟。”
玄清沉默不语,只点一点头。玉隐见此,神色稍舒,上前殷勤为玄清解衣,娇柔道:“王爷,时辰不早,我来服侍你宽衣吧。”
玄清不露痕迹地微移身形,温和道:“还是我自己来罢。你要记着你长姐的话,别总当自己是丫头要服侍别人,今时不同往日了。”
玉隐的手尴尬停留在原地,两手各戴着两枚镶宝嵌珠金戒,明晃晃耀目,似也在提醒她果然身份不同的事实。
她只得解嘲一笑,盈盈在镜台前坐下,面对铜镜,卸妆去饰,除簪去环。玄清立于她身后,透过铜镜模糊的轮廓,好像隐隐约约又看到那张熟悉的清水芙蓉、素面朝天的脸容。胸中大恸,一时立足不稳,酒意上涌,跌坐在床头。
玉隐回头惊呼:“王爷!”他摆摆手,示意无事,勉力坐起,将那身碍眼的红袍罩衫胡乱一把扯落,只着中衣,团身向里床睡去,却是心中伤痛翻涌,哪里睡得着。
玉隐轻手放下铜勾,床帷垂落,帐外红烛便变做朦胧摇红。新婚之夜,红烛照例是终夜不许熄的。她瞧着帐顶精工巧绣着的镂花穿蝶、喜鹊登梅等吉庆图案,不禁有些黯然。然而玄清背身相向,只得不顾新嫁娘的羞涩,轻唤道:“王爷……”
玄清只是闭目,沉稳呼吸,对身边玉隐的呼唤只作不闻。仿佛过了一生一世般漫长,周遭静寂,他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今夜看起来注定是无眠的了,不知嬛儿是否也如此,在这上弦月惨淡的月色里,孤凉无助地痛恨这世间阴差阳错、李代桃僵的捉弄!
然而,发誓终生不会再娶妻的他,终究还是娶了两位侧妃。东风西风,讥讽与悲凉。纵然有一位,是她的妹妹!那又如何?鸳鸯成双的红笺合婚庚帖。鸳鸯织就欲双飞,只是,飞的终究不是那一对鸳鸯了。
也许,只有在心间最深处,才探询得到那一抹坚定的信念罢,玄清是不会离弃甄嬛的,无论她是否在深宫婉转承恩,风光失落,他都会一如既往,静静在嬛儿的身后,远远看着她。因为,那将是他人生唯一的亮色、唯一的希冀了……
思绪间,一只手犹疑地伸入了他怀里,像要汲取他体内的温暖似的,感觉玉隐的身子整个倾了过来。中衣的绊纽渐散,玉隐的呼吸紊乱,近在耳旁。玄清突觉心中一凉,一种似曾经历的感觉袭上心头。
仿佛还是在上次病沉的时候,朦胧中好似有人也曾这样贴近他,一只手在他怀里摸索,呼吸沉重,却是女子无疑。昏昏中一度以为是嬛儿,醒来方才知晓是玉隐,嬛儿指了她来照顾自己。巨大的失望与病痛折磨得他缠绵病榻许久方才调养过来。
而今,好似那日重演。只是,有点什么当时遗漏掉的细节,总觉得很重要,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细节。忽然,玄清感觉怀里一凉,空荡荡仿佛缺失了一块心房,一瞬间,他几乎惊跳起来:是小像!他珍爱无比、从不离身、贴身相护的嬛儿的小像!
这感觉如此相似!那日在病中,玉隐贴身服侍自己,一定也是如此触到这枚小像!这样清晰相同的感觉,决不会有错!于是这样巧,小像偏偏跌落在了皇兄面前,于是大庭广众之下,玉隐挺身而出,慷慨陈词,仿佛成竹在胸,沟壑分明的模样。事情终于好似转圜过去,玉隐也终于得以嫁进王府!难道,这就是昔年她提娥皇女英的目的所在?
事后他也曾仔细检验过小像,带子会年久磨损,可是断裂处新鲜人为的痕迹却那样明显。总以为是别有用心的人设计要害嬛儿和他,怎样也不敢往玉隐身上去想!那是她的亲姐姐,她也同样姓甄,怎敢在皇兄面前拿甄家满门上下几十口的身家性命如此草率儿戏?只为满足自己将身嫁予的愿望?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接踵而至,从前好像一直想不通的事居然串连得如此严丝合缝。好个环环相扣的连环计策,只是,玉隐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如今王府三人尴尬纠结的局面罢了。玄清思及至此,满心震颤,不由微微张开眼眸,不动声色地向玉隐瞧去。
玉隐手中果然持着那枚小像,脸上神色阴霾,凝视半晌,眼眸聚起无数复杂情绪,俄尔精光一现,竟浮起戾气之色。良久,唇边又溢出一抹冷笑,像想到了什么有趣之极的事,那笑意渐渐泛起,不可抑止。
此情此景,已不需质问玉隐任何言语,饶是玄清素来和善,心中也不免气血翻涌。眼前温香暖玉的洞房良宵,霎时变做刀枪林立的修罗阵帐。此时此刻,半分温存不存,先前对玉隐仅存的一丝怜惜亦化云烟。如若不是念及嬛儿,他只怕会忍不住出语相诘,不留情面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