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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跟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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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祁蔚廷在这片森林里已经走了有很多天。他的行进方向是东北。
按照父亲所言,他沿着河走了十几日后,那河徒然变得宽了,有几处河床陷落,形成了小小的瀑布,他不得不绕道而行,有一两次几乎迷了路。——然后又看见河从另一边蜿蜒而出,他于是继续行路。
祁蔚廷自己也说不清为甚么要这么做。父亲自然没有要求过,可他总觉得应该去看看。这完全是自己的决定。他想。我十九岁,不再是小孩子了。
父亲曾对他详尽地描述过路上的一切,尤其是在他病重的最后几个月里。他醒着,就说。一遍遍地重复,不厌其烦地补充细节,直说得唇焦舌蔽。祁蔚廷疑惑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究竟是在痛苦地自我折磨呢,还是对往昔欢乐的追忆?从父亲的神情上实在看不出来这一点,以他的年纪,自然也无从揣测父亲的心意。
根据他父亲的描述,再走上十来天,他就能到达目的地了。那时候他就可以看到这条整个村子的人所赖以生存的河流的源头。最澄澈的高山积雪融化汇成的泉水。
而他离家的时候正是盛夏,现在却已经是落叶遍地的时节了。
2
萧邯默跳下马,让马在河滩上喝水,啃食青草。他自己一面喝着酒袋里的东西,一面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是个黝黑强健的青年,五官却是偏向俊秀的一面。只是那修长的眉睫下,颜色深浓的眼睛微微凹陷下去,显得有些阴郁。嘴唇又未免薄得无情了些。除此之外,他倒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相当漂亮的男人。
微凉的白酒火辣辣地烧灼着他的咽喉。他有点不安。
这是他跟踪祁蔚廷的第六天。也是他注意到那少年流露出病状的第三天。
本来这样跟踪人的小事并轮不到萧邯默亲自出马。作为辽国南院大王萧浚的第三子,即便不在自己军中,能指挥得动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只是这一次事关重大,他所信任的那几个人偏又给派了出去办事,只有自己走上一趟。
祁蔚廷倒在那里一动不动,隔得这么远,几乎不能断定他是否还有呼吸。
也许应该过去看一看究竟?他并不想因不够稳慎而暴露了形迹,可也怕祁蔚廷当真就此倒毙,自己白白忙活一场倒是小事,关键是这唯一的线索便断了。
那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他想。
3
祁蔚廷俯下身去,用手掬起河水来喝。他的膝盖和腿颤抖得厉害,差点支持不住,要一头栽到河里去。他起身的时候,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向他袭来,令他一时无法动弹——所幸并没有昏过去。
他坐在河边,又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向前走去。
他在想他新发现的情况。
在昨天,那个人明明是走到他身边来,探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大约以为他是晕过去了,其实没有,他只是浑身虚乏得不想睁开眼睛,也无力动弹罢了。
然后那个人就走了。祁蔚廷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时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人知道他还活着,却不给他任何救助。
今天他终于发现这个人在跟踪自己。
祁蔚廷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有人大费周章跟踪的地方。他并没有钱,这从他身上的衣服便能看出来。而他要去的地方,只跟一个死去的男人,一个他不知道生死的女人相关,怎么也不应该和跟踪自己的这个人,或者这世上任何其他的人有关。
祁蔚廷感到自己的头昏沉沉的,仿佛灌了生铁般沉重,因而无法进一步思量下去。他所盘算的只有一件事,怎么能把这个人甩掉。
这件事不大容易。他想。我在生病,而他又有马。
4
萧邯默躺在那里,有一刻,他的心里只容得下这一个念头:
他,堂堂的南京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萧氏“云岭十九刀”的传人,居然被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点倒了!
他说甚么也没想到这病病歪歪的少年居然有这般身手。事实上,他跟踪了祁蔚廷这些时日,根本不曾注意到对方身怀武功。以至于在他假装晕倒,他过去搭他脉搏的时候,几乎是毫无抗拒地着了道儿。
祁蔚廷跪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那一下出手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双手支地,不住地喘息。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不要跟着我,没什么,好跟的。” 他发了几天烧,这时候说出话来,声音已是沙哑不堪。
萧邯默感到对方烧得滚烫的手指搭上了他的眼皮。饶是他平生自负骁勇,这时候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听得祁蔚廷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道:“我可以,杀了你,可以,挖出你的眼睛,可我不想,那么做。所以,请你,不要,跟着我。”
那只手移开了,然后,哆哆嗦嗦地在他身上摸索。萧邯默一时搞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正疑惑间,那只手摸到了他锁骨中间的“天突穴”,顿了一顿,用力按了下去。
萧邯默纳闷了一下,然后突然明白:原来对方已经烧得看不大清,要摸索着才能确认穴道的位置。
再一次,羞愤掠过他的意识:自己就是被这么个病得气息奄奄的孩子制住了!
祁蔚廷点了他“天突”、“巨阙”、“鸠尾”、“期门”四处穴道,支撑着慢慢站立起来。刚刚走出了两步,忽然间眼前金星乱舞,一头栽倒了下去,就此人事不省。
萧邯默见他昏倒,忙运足了一口真气,想要把被封的穴道冲开。先前对方内力透入穴道的时候,他明显觉察到那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不知怎的,无论他怎样催动真气,偏偏就是解不开。
过了一刻,祁蔚廷已然先醒了过来。萧邯默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他抖抖索索地站起,走两步,喘息一刻,慢慢地走出了他的视野。
5
萧邯默看着河滩上的足印,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他花了两三个时辰冲开穴道,便发现自己的马已然不见了。他的黑翼是不许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靠近的,想来祁蔚廷无法骑走那马,便用了什么法子,把它惊走了。
他直寻到傍晚才找到了黑翼。然后发现祁蔚廷的足印,到了河边便告中断。不论他怎么找,也再见不到一点他的踪迹。
第二天,他扩大了寻找的范围,终于无可奈何的确定,祁蔚廷是不见了。
他不可能泅水逆流而上。河水如此湍急,这在身体健壮的人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更不用说是那个走不了几步便会晕倒的孩子。
他也不可能藏匿在这一带森林而不被自己发现。一个步行的人在行动上远不能和骑者一较长短,不过是短短五六个时辰,那孱弱的少年根本走不出多远。而他已经将这个范围尺径加倍,来回勘踏了五六遍了。
只剩下了一个可能,他失足掉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
萧邯默一时间决断不下,是否应该往下游去找——当然十有八九找到的只能是祁蔚廷的尸体,或者干脆连尸体也找不到。
——你又失败了。
——因为你总是自以为是,动辄冒失。
——要多少次教训才能令你学会考虑周全?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对着自己申斥。一如从前他严厉的父亲申斥年少时候的他那样。
他拨马向下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