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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上原大军攻破北涘边防的消息传来时,野韭菜花才刚刚开完最后一茬,都开败了,还没人有空去摘。阿左想送我走,但他只送走了桑桑和飒飒,我不肯走,其他人也不让我走。他们来让我上城楼的时候,我听懂了。阿左一直以为我还听不懂北涘话,其实不是的。我在现代学的是外语专业,不是我吹,我还是颇有点语言天赋的,会讲自己的家乡方言、粤语,全国通用的普通话自不必说,我还会讲流利的日语和英语,会讲流畅的德语和法语,还有学到一半说得还算通顺的西语。北涘话听着有点像是印欧语系和汉藏语系之间的奇妙过度,一开始我的确觉得叽里咕噜的,但是不出三月,我就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我只是自己不说。
      因为他们以为我不懂,所以说什么都不避着我。我早就知道,我们一出关,赵越就称病,一直到三月三上巳节他都不上朝,这应该就是他来追我们和找我们那段时间。上巳节过后,赵越请兵镇守北疆,军营就驻扎在寒川南岸。四月,赵越以抓住了一个试图混入上原军中的北涘细作为由发动了战争,细作这件事情真假难辨,也不知道是上原自编自演还是确有其事。五月,阿左的父王战死,本来胶着的战事一下吃紧。现在,赵越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阿左的叔父来抓我上城楼。
      阿左说:“你看,打仗时要让你上城楼的。”又说:“对不起。”
      阿左说:“黎黎不怕,阿左陪你一起去。”
      我就说我没用,赵越早就看到了我,但他照样拉了一个满弓。箭却是从侧面来的,堪堪擦过我的左脸,留下一条血痕,却要了阿左叔父的性命。好一个声东击西,我以前从不知道小厮金风有如此箭法,还和赵越配合得这般默契。
      怒气冲天的北涘副将提刀上前来就要杀我,被阿左一把推开:“够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目露凶光。
      北涘人骁勇善战,又是殊死一搏,赵越没能那么轻易就攻进城来,但也是迟早的事了。围城攻城多日后,北涘求和,有过前车之鉴,上原不应。
      城防失守时我在宫外,城郊胡杨角的一处府邸里,四合院一样的建筑格局,这是阿左安置我的地方。王宫不再安全,也已经空了,死的死,逃的逃。我不肯走,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他就把我藏在这里。
      阿左在城防前线上夜以继日浴血奋战,我提心吊胆坐立难安。今天,上原军队进城,下令剿灭王室所有男子,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个消息和赵越前后脚进了府。
      阿左不在这里,我并没有多少慌张。赵越也不急,让人在四合院的正房里放了一把火,又燃起湿柴,做出大量浓烟。我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图,他要引阿左出现。过去我常念阿左待我的千般好,此时我只希望他待我不要那么好,千万别回来。
      但是都说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阿左,他怎么可能不回来?
      火烧起来还不出三刻钟,我就看见阿左径直去了我住的西厢。其实他只要稍微不那么心无旁骛他就会发现气氛不对,就会发现我就在东厢他的房间窗口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样或许他还有那么一点逃脱的可能。因为我大吵大闹,赵越早反剪了我的双手,封住了我的嘴,把我关在这里。我急得拼了命想发出声音,甚至还一头撞在窗棂上,阿左都浑然没有发现。
      赵越在西厢厅堂里凭几抚琴。阿左只要一进门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埋伏着的士兵现身将他团团围住。我听见赵越一顿没顿地继续抚完了一曲,然后阿左说:“我要见她一面。”赵越允了,领了阿左,身后跟了金风,三个人过来了。
      我走到锁着的门后去迎他。这种时候他还是温柔从容,见了我还是满眼的笑,轻唤我一声“黎黎”,不慌不忙拉我坐下替我拿掉嘴里的东西,给我松绑。我早已经泣不成声,绝望而垂死挣扎地叫他快逃。其实哪里还逃得掉呢?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自己也知道我这句话里只有自欺欺人的悲凉。
      他说:“我抓你上城楼,现在回来救你一次,也算是扯平了。你哭什么?你以为我真对你好么?都是假的。何必为我伤心?”
      我知道不是,我说,用了北涘话,叫他希塔里咔咔。阿左听得一愣,我继续用北涘话跟他说,我都能听懂,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意思,我还知道他有多极力维护我。阿左还是对着我笑,伸手替我擦眼泪,说:“黎黎不哭,人固有一死,没什么好哭的。”
      赵越听得烦躁。我知道当着人的面一直说他听不懂的话其实很不礼貌,会让人觉得我们明目张胆让他听了他不该听到的话,他还听不懂,这很让人烦躁,此时赵越就是这样,他问阿左:“你还有什么遗愿?”
      阿左说:“靖王,她始终是个局外人,可否留她一条生路?”
      赵越脸上看不出情绪,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
      阿左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上原人讲究女子贞洁,我不曾动她分毫。”
      赵越眼中微有波澜异动,但是他说:“本王如何待她,用不着你说。”
      “靖王不信?我无意间听闻靖王完婚三年,有名无实,又闻上原女子臂上皆有守宫砂。我一直待黎黎如同亲妹,如今完璧归赵,信或不信,一验便知。”
      “本王说了,本王待她如何,自不必你说。”赵越说着让手下的人动手。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我死命护着阿左说不要,眼泪一直在溃堤。过去几年我常常把这里的生活当成一场梦境来过,现在我知道不是。如果是梦境那为什么这般痛还不醒呢?如果是梦境那为什么不按照我想的来发展呢?
      阿左的声音里带着哄拍:“黎黎放手吧,你先出去,一会儿会很难看的,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那样。”
      我不管,只是摇头。
      赵越说:“动手!”
      我又去求他:“不要,赵越,我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杀他。”
      赵越把眉头一皱,说:“不是我要杀他,是他不得不死。如今我至少还能给他个痛快和体面,赐他一杯毒酒。现在不杀,往后他要是落入他人手中,只会死得更惨。你要怨,就只怨百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对不对,你放了他,我跟你保证,他不会反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反的,真的不会的,啊?”
      赵越干脆不再理我。是啊,无论如何,怎么可能放过他?
      阿左也笑我傻,摸了摸我的脸颊,上面还有那支箭留下来的伤痕,我一直不肯治好它,阿左说也好,留着提醒他的罪过,我其实没有这个意思。此时他说:“黎黎乖,听话。阿左从来都没有跟你要过什么,你就听阿左这么一次,给阿左留个体面。”说完他看了赵越一眼,示意他带我离开。
      好,就听这么一次,阿左要体面,他体面了一辈子,不想让我看见他的惨状。我慢慢起了身,木然地转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了东厢房的门口,才刚走出廊檐,走下了两级青石板阶梯,忽然听得“咚”的一声响,我霎时浑身一震,几乎就要跌倒,赵越原来在我身旁,一把稳稳地搀住了我。
      那是阿左砸在书几上的声音,伴随着瓷器杂物落地的声响,他就这样去了,在这一刻。
      我忽然疯了一样转身要往屋里跑。我怎么那么糊涂,让他孤零零一个人死。我都不知道我能被激发出那么大的力气,赵越都几乎拉不住我,最后给了我一记手刀。
      梦里我在桐湖边,和阿左一起,走得好累好累,然后一恍惚,我在阿左背上,原来是之前发烧时迷迷糊糊丢失的那段记忆,有点热,不对,那时不是冷么?怎么会热?就醒了。
      这里是我之前就住着的西厢房,屋里残留着安神香的气息,有助眠的作用,以前刚到将军府时我有一段日子睡眠不好,李氏姨娘给我用过这种东西,闻多了其实不好,就像此时,我觉得我骨头都软了。
      赵越坐在床边看着我,问我:“醒了?”又向着我的脸伸出手来。我想跟他说你不要碰我,却连说话都懒了,只往后缩了缩,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让他看见我的不愿意。这还是阿左让人给我做的枕头,里面填充的是荞麦壳,很好用,从王宫里出来时就只带了它。
      赵越扶我坐起来,早有人端着托盘在一旁候着,是紫玉,阿左找的人,会讲上原官话。托盘上是北涘惯常的食物,羊汤和炊饼。赵越接过碗来拿在手上,舀起一勺汤吹凉了要喂给我。我不动,就那样瞪着他,泪眼模糊。
      我一看见那碗羊汤眼泪就上来了,悲从中来。“阿左呢?”我问赵越,听见的声音却很陌生,音色和语调都不似平常。
      赵越避而不答,只说:“来,先喝点汤再说。”
      “我问你呢!阿左呢!”我说着抬手打了他的手,力气不大,碗都没掉,就洒了点汤,两个人手上都被烫红了一点,但没起燎泡,汤并不是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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