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寂寞红》煌瑛

1、明华

　　她安详地低敛着眉目，凝睇妆台上的枯花——这花昨日曾在她的头上，为她绝美的容颜作陪，今日却没人收拾它完成使命后黯淡衰败的残香。
　　她的一头长发也没有挽起高高的宫鬟，没有人为她梳妆，没有人为她摘一朵新开的宫花插上，她只能凭借多年前的记忆，用一双宁静的素手给自己盘起未出嫁时的发髻。
　　这亡国的宫中，能跑的人早已跑个干净。她的身边终于没有了前呼后拥的喧嚣。在多年后的今天，她第一次不必把沉思付与深夜，她第一次不必在阳光下做作虚伪地微笑。
　　空寂的宫中忽然响起热情的足音和急切的呼唤：“明华，明华！你在哪里？”
　　她坐着没有动。
　　这跨越七年时间长河的声音，宛如一场从黑夜中挣脱、扑面而来的梦，熟悉而陌生。熟悉，因她夜夜的梦里萦绕着这声呼唤；陌生，因这声音竟和梦中少年炽热温存的呢喃有所不同。
　　“深空……”她嫣红柔润的双唇间，发出宛如叹息般轻微的回应。

　　宫廊上灿烂的阳光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划出一道阴暗的裂痕，一股浓重的血腥莽撞地压倒了镂雀炉中静谧的香氲。
　　深空的身影凝滞，仿佛已不认识金色梳妆台前的佳人——发还是那一头乌发，脸还是那一样的倾国倾城。只是，曾经多愁善感的眼眸中多了一份宁静沉稳。只是……曾经曼妙纤巧的腰身再难寻迹。
　　丽人的腹部高高隆起，像是温柔骄傲地宣告：这里孕育着纯新的生命。
　　“钪啷——”
　　深空手中的剑重重落在地上，在敌人的宫殿里敲出战栗的回音。
　　他曾经重伤三次，每一次都在死亡线上挣扎，继而失去意识。那时，剑未曾离手。
　　他曾经度过无数个寒卧沙场、被思念折磨的夜晚。那时，剑未曾离手。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见不到她，他的剑决不能离手。因为一旦停止战斗，他便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他绝没有想到：见了她，竟是用这样的方式放下剑……

　　明华缓缓站起身，举止是一派凤国贵族的雍容，让深空怀疑这是不是集国宫中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少女。
　　“你来了。”她的笑容那么安详，仿佛她仍是凤国的国母，仿佛凤国并没有灭亡。
　　“你实现了诺言。”她又走上前两步，直到深空身上的血腥让她忍不住恼心，忍不住抛开她已经习惯的凤国式高雅举止，拧着眉掩住口鼻。
　　深空的双眼木然地在她腹间徘徊，颤抖的嘴唇隐隐泛青，局促的呼吸牵出一连串质问苍天的喟叹：“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不会这样？”明华依然掩着口鼻，悠然的反问，袍袖后的声音有些浑闷：“我伴凤君七年，一直在大臣的指摘中度过。他们责怪我不能为凤国孕育继承人——可笑的是，当我终于做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国家让这个继承人接管。”
　　深空呆滞的眼前浮现出凤国国君年轻的身影：他的面孔太清秀，双手太柔弱，根本不是一个像样的战士。他也完全不懂得如何在战场上进退，只知道用身先士卒的勇气激励最后一队保卫宫城的人马。他奋不顾身的结局是殒身在深空的剑下——落在地上的那把剑。
　　“明华……明华！”深空紧紧抓住明华的肩头，仿佛要从哪里吸汲勇气，“我不在乎！我不在乎！跟我回家，明华，跟我回家！”
　　明华从容的嘴角带了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让深空没来由地感动：当他们年少，她总是透过这种微笑，娇嗔地看着单纯的他。
　　“你真的不在乎？”她幽幽反问，这个沉重的问题在无人的宫中牵出凄凉的回声，把她的为难无尽放大。
　　“我不在乎——是我害你变成这样。”深空一把将明华紧拥入怀，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渴望的气息注入她温润的嘴唇，从那里吸吮清香，抚慰长久的思念。“这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嫁给凤君。”
　　明华轻轻推开深空，叹了口气：“因为他指名要我，而我，是女官中最合适当密探的人。”她的眼眸笼了一层迷离的光华，似乎回忆不是越来越清晰，而是越走越远。“我们都对我的聪慧太自信，都以为我会万无一失，都以为消灭凤国指日可待。”
　　“是我让你久等。”深空抚摸着明华的眼角眉梢，满怀歉意，“战争开始时很顺利，可后来竟然……”
　　明华的嘴边又露出了那种高深的微笑，但却分明带了一丝凄凉：“你是让我等了太久——你该在我爱上他之前出现！”
　　看着深空宛如雷击的神情，明华愈发镇定哀伤。“我每个晚上都梦到你，惊醒之后就不断祈祷，希望你永远不要用今天这样的方式来到我面前！”
　　深空煞白的脸色中透着清醒和失望，他摇着头，似乎还是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所以？所以……怪不得你传来的情报总是让我更加失利——我以为你被怀疑，以为他们故意把错误的消息透露给你！一想到这个，我就彻夜难眠、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赶来救你……”
　　“我不能和你回集国了，深空陛下。”明华眼中流露出晶莹的惨淡，“我背负了太多的背叛，我的孩子注定背负更多的苦难……”她深深注视着妆台上黯然失色的宫花，怆然一笑：“我的命运，早已明了。”
　　深空猛然察觉舌尖由清香转化的火辣，心中一惊，厉声高喝：“你、你喝了什么？”
　　明华默默从宽大的袖中伸出手，一只宝蓝色的小瓶在淡青色的石地板上摔得粉碎。
　　深空来不及深究那支离破碎的残毒，只能在错讹间接住明华颓然倾倒的身躯。
　　“我本该为我的丈夫报仇……”明华原本明亮的双眸愈加空洞，“可我，再不忍心去背叛……”
　　深空强忍着喉头火烧似的疼痛，呜咽着：“明华，别这样！我说过，一定带你回家！”
　　“家？我已经在家……”明华的脸上凝结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我原谅你，不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你！我也赦免你的孩子！”
　　但那尚存温暖的躯体却不能回应深空的宽宏大量……

　　集国国君深空帝消灭了凤国，那一年，他二十三岁。
　　在这激动人心的日子，只有两件事让集国国民遗憾。
　　其一，七年前嫁入凤国深宫刺探敌情的圣女明华，在凤国灭亡之前被凤君赐死，尸首下落不明，不能魂归故乡；
　　其二，在千军万马得胜之时，屹立在敌人皇宫前的深空帝没能亲口慰籍战士。在那个重要的日子里，他忽然成了哑巴……

　　这两件事的真相，只有沉默的深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