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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而立之年(1) ...

  •   北京北京

      题记: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

      第一章

      “作家不能依靠灵感写作,就像妓/女不能依靠性/欲/接/客。”
      当严郁委婉地表示要在一个月内攒出25万字的书稿,就算是模仿秀,时间也紧了一点,汤胖子就给他来了这句。
      严郁苦笑。时至今日,对别人把他写文比喻成妓/女/卖/淫这种事,他已经能够心平气和,何况那人还是他的衣食父母。
      到北京不足三个月,他的观念已经转变一新。靠卖身体还是卖文为生,都只是一种谋生手段,无所谓高低贵贱。真要说起来,做婊/子的还能明码实价,现货交易,象他这种写文的穷酸,没这种底气,被人奸了头脑一万次也只能收分期付款。
      “汤哥说笑了。”他自嘲地往Q/Q上发过去一句话,“我还能称什麽作家?您老这不骂我吗?”
      “那倒是。这年头说谁是作家可不就是骂人吗?”汤胖子果然龙颜大悦,回过来一个不断掉金牙大笑的表情图标。
      那也不等於说谁象婊/子就是夸谁。
      严郁心头暗骂,朝那蓝色小窗口上比了个中指,反正汤胖子看不见。

      既然争取宽大处理无望,也就只好自我安慰,速度都是练出来的。早点完结有什麽不好,早拿到钱,腰杆也能硬一点。
      他给自己取的笔名叫“晓薇”,拂晓的晓,蔷薇的薇。一个快到三十的大男人冒充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专写“伤感的、唯美的、空灵的、适合女孩子阅读的”古典诗词欣赏。
      “……但象容若这样纯真的孩子,最终还是选择了微笑著放手。爱人虽已远走,心中的莲花仍在自在地开落……”
      一直写到十一点半,算算离今天的定额还差两千多,大概再奋战一个小时就可以交功课,他不觉颇为得意,只是回头改错字时顺便扫了一下全篇,看得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浑身哆嗦。

      据说这是目前最走红的文风,写的是最受小资追捧的词人,汤胖子钦点的题材,想必是有市场的。
      想当年,当汤胖子还是所谓的著名诗人战飞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文学透露了一个民族内心深处的秘密。”
      估计他现在回忆起自己文学青年时代的豪语,都会哑然失笑。

      严郁一想,自己当初是在什麽伟大的精神……病感召下,才会放弃在家乡电视台做政府喉舌的安定工作、屁颠屁颠地奔北京来写这种东西啊?

      他笑骂自己一声傻X,不过自己骂自己,总是骂不狠的。下一分锺已经在往裤兜里掏烟,准备起身出门了。

      他住在一座住宅小区下面的地下旅馆里。六十年代中苏关系紧张的时候,北京城下修建了不少地下防空工事。改革开放後,北京地价飞涨,寸土寸金,精明的商人就把一些闲置的防空洞改建成了地下旅馆,专租给进京的外来户。

      这旅馆外表看起来是间不起眼的平房,走进去才知别有洞天。长长的过道七弯八拐,两边全是一间又一间不足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隔一段有一间公共厨房、水房和厕所,象一个巨大的蜂巢。这些房间都没有窗户,没有取暖设备,大白天也需要开灯,里面除了床就只能放下一个书桌,一把椅子,但因为靠近市区,租金便宜,生意相当红火。

      旅馆的名字叫凯悦,正和某著名酒店同名,说起来“我住凯悦”,倒是很威风。严郁很佩服北京人的这点冷幽默。这间凯悦旅馆一个月的租金也就二百六,严郁跟老板磨了一个下午的嘴皮,最後降到了二百五。

      二百五就二百五,严郁假装没看到老板鄙夷的眼神和讪笑。他已经不是热血小青年了,一张张的钞票数出去都是自己的血汗钱,犯不著为了好听就多给出去一张。

      只是在这种密闭的小房间里抽烟,肯定会把自己熏成烟熏排骨。严郁宁肯多走几步到地面上去抽,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旅馆12点锺关大门,时间上还来得及。严郁锁好门,慢悠悠地沿著过道往外走,心头空落落的,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非得掐一掐手掌心,才能感觉出自己是真在伟大首都北京了。

      北京城大得无边无际,眼下这个地下旅馆,和上面那个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完全是两个世界。他白天奔走於繁华闹市找工作,晚上窝在地下室里赶稿子,常有时空混乱的错觉。

      住凯悦旅馆的人三教九流都有,白天这里很安静,大部分人都会跟他一样出去找工作或者打工。到了晚上就热闹非常,房间不太隔音,但也听不太清楚。当著面人人都面不改色,笑得自然,走得从容,心里的忐忑全关上房门小声嘀咕,羞於让旁人听见。於是无论走到哪里,空气中都悬浮著一层模糊的嗡嗡声,象潲水桶里飘浮的那层油面,让人说不出是胸闷还是恶心。

      已经是深夜,地下室的潮气和寒意直往骨子里窜。人不见阳光久了,手脚会发软,背脊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沤出一股霉味。自信心随著一张张有出无进的钞票一点点消磨,人就这麽变得卑微现实起来。

      其实在浩浩荡荡的北漂大军中,他还算幸运的。严郁自己跟自己打气,至少汤胖子还是有帮衬他,前途还是有希望的。只要熬过这段日子,稿费到手,就不用心慌了。商业和梦想之间,总是可以取得平衡的。

      “只堕落这麽一次!只能是唯一的一次!”他在心头发著狠,一阵子心血澎湃,攥紧了裤兜里的那包市价一元的凤凰牌香烟,似乎那就是他万里长征第一步的历史见证人。

      公共厨房那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老鼠。严郁皱了皱眉,他对那种噬齿类动物有生理性厌恶。厨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为了省钱,有人乱搭电线,有人买了燃油炉或者煤气罐自己做饭,安全措施又差,老鼠闹得这麽凶,别碰倒什麽东西,酿成火灾就倒霉了。

      他走进去一看,一个穿淡蓝色T恤衫的小伙子正在低头煮面,感情自己听错了。那小伙子听见响动,慌里慌张地抬头,极不自然地朝他笑了一下。厨房里的灯光很暗,看不清楚那人的眉目,只觉那人头发乱蓬蓬的,象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瞧这动静,颇似克扣自己口粮太狠,饿到受不了,半夜起来煮夜宵的。严郁刚来北京时,有过这麽一次经历。他是极好面子的,不好意思跟人说(当然也没人听他说),只是心里翻来覆去膈应了好久。推己及人,他不想看那人掩饰性的尴尬笑容,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想走,忽然觉出不对味来,一个箭步窜上去,叫道:“嘿,你这个人!你用的煤气罐是你自己的吗?”

      这旅馆里几十来号人,自己开火做饭的不是没有,但专门费力扛回来一只劣质煤气罐的,还只有近郊来京做小买卖的李来顺两口子。夫妻俩都是老实人,严郁房间里从桌上摆的小闹锺到饭盒、塑料洗衣盆都是从他们那儿买的。为此李嫂还专门送给他一小碟泡萝卜皮,用辣椒油细细扮了,算作优惠。东西贱,但真是好吃。

      那小伙子明显慌了,看那样子,第一个冲动就是要奔过来捂他的嘴似的,但还是没敢动,讷讷地说:“哎,我只是……只是下碗面……”

      走近了一瞧,这顺手牵羊的小子长得还真不错,二十出头的样子,眉是眉,眼是眼的。那种极为打眼的俊秀,出现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简直就象埋在煤堆里的钻石,虽然灰头土脸,也能让人心跳。严郁自问绝不是见了美色就骨头轻的人,居然也给震了一下,声音不由自主地就和缓了一些:“那也不能乱用别人的东西啊。水烧开没有?”

      他察觉出来自己声音的异样,整了整脸色,义正词严地指出:“得,这几毛钱煤气费又搭在别人身上了。年纪轻轻的怎麽就不知道学好呢?”

      那小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闷不吭声地关了煤气阀门,把一锅烧得半开的水全倒进了水槽里。
      他脸上那种明显的受伤神情看得严郁忍不住心软,谁知他接下来的话极其难听:“有煤气罐了不起啊,四眼?爷还不乐意用呢!一大老爷们跟个家庭妇女似的,还用煤气罐,丢不丢人啊!”
      说完特轻蔑地看了严郁一眼,拿起那包干面条和吃饭家伙,一拐一拐地走出去了。
      他普通话并不标准,发卷舌音时舌头总像捋不直,模仿京骂倒是像模像样,似乎就算能学两句脏话也能更接近北京土著。
      他那居高临下的看盲流似的眼光让严郁气得发晕,冲着他的背影叫道:“不乐意用你怎么还偷用啊?戴眼镜怎么了?这代表有知识有文化,你懂不?”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不等于承认煤气罐是自己的了吗?好好的见义勇为变成了锱铢必较,不是不让人窝火的。

      事后严郁自己也奇怪为何会为这样的小误会耿耿于怀,大概潜意识中,他拒绝把自己和这老鼠洞似的破旅馆拉上关系,这是他一时落魄的暂住之地,绝不可能有任何打算长期扎根的举动。他特讨厌别人把他看成该住地下室的那号人。他哪一点象了?
      所以是那小子说话太没分寸了,就算你长得帅也不行。

      严郁甚至琢磨着,或许正是因为刻薄话是从那张漂亮的嘴里吐出来的,才让自己越发不能忍受。那青年高傲地扬起下巴,眼珠子拼命向上翻,明明是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硬生生地被他翻成白果眼,好像在说:“别装腔作势了,我知道你什么也不是。”

      那眼光象条阴险的蛇,舔舐得他热一阵冷一阵,回到寝室里半天写不出一个字,睡梦里都不得安稳。他在半夜里骤然惊醒,才发现裤子上黏糊糊湿搭搭的一片。

      是的,严郁是个同性恋者。他的春梦对象一直都是英挺俊朗的少男,而非温柔明艳的少女。

      要接受这一点很困难。毕竟,在严郁出生的川北小镇,同性恋者相当于变态或者怪物的代名词。他小心翼翼地掩藏起内心的真实渴望,若无其事地象别人一样生活,考上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回家乡电视台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长伴父母身边。
      领导是喜欢他的,他话不多,做事勤勉,能把空洞无聊的宣传稿讲话稿写得清楚流畅,用战飞的话说,是个称职的肉喇叭。
      父母是疼爱他的,什么阶段做什么事,半点不行差踏错,他实在是一个不让人操心的好儿子。
      他甚至还跟一两个女生交往过,力图让自己更接近正确的人生轨迹。
      虽然他已经慢慢知道同性恋并不算心理疾病。
      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老天作证,他一直都有努力让所有人都高兴。
      除了他自己。

      爱自己、尊重自己,包括自己的志趣、感受、性向,是他花费了整整十六年才学会的事。
      他庆幸在即将迈入而立之年的前夕,他终于有勇气正视自己,做出改变。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在离家万里的地下室里,盯着自己内裤上那片冰凉的黏湿,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以及孤独带来的罪恶感。
      青春期发现自己第一次梦遗时的不知所措,现在似乎依然如故,他慌慌张张地脱下裤子,就想尽快去清洗,但他立即意识到这里是北京。

      这里没有父母,没有那些细致入微到让他害怕的关心。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针对三十岁未婚男女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眼光。
      他可以去追逐他感兴趣的任何人,即使他钟情的是个男人。唔,这本来就是他的权利。
      如果对方愿意,他还可以拥有他。

      是的,他可以。
      他是自由的。
      ——因为这里是北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而立之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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