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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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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见学长梦见了什么?”
像是吵累了,路明非无力地低垂着头,站在石砌皇道上,轻声问道。微风中檐角铃铛微动,合奏着一首空灵宏大的古老歌谣。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沉默地矗立,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将他包围笼罩,企图将他同化。
他之前看见早见贤治没有站在楚子航和凯撒旁,而是靠着斑驳的列宁号,抱着一把白色的长刀陷入了沉睡之中。
路鸣泽望过去,撇撇嘴,嫌弃道。
“他的傻逼前男友。”
像是不够出气,他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渣男。”
路明非当场震惊。本来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结果一下子炸出来这么大一个瓜。槽点太多,以至于他不知道先感慨学长居然谈过恋爱还是感慨学长前任是男的,更多的还是感慨学长居然被渣了。
早见学长多好啊,渣他的人一定是彻彻底底的混蛋。瞬间路明非看刚刚啐了一口的路鸣泽的眼神都友好了起来,两兄弟在某些奇怪的方面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师兄知道会拿刀劈死那混蛋的吧。还有诺诺,她是被学长领进卡塞尔的,可喜欢早见学长了。这样凯撒肯定也会帮忙。说不定昂热校长都要参与讨伐,毕竟听说早见学长的时间零是他亲自教的。象龟好像和学长关系也不错。而他只能在他们身后摇旗呐喊,端茶送水,做不到为谁冲锋在前,也做不了谁的英雄。
良久,他听见路鸣泽幽幽地叹了口气。
“所以还是不和我做交易吗,哥哥?”
路明非垂着头挥挥手,强打起精神和路鸣泽客套玩笑。
路鸣泽沉默地把密码递给他。那是一张早就准备好的贺卡,封面上两个男孩举着荷叶在雨中奔跑。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想过和路明非做交易,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和哥哥多说了会儿话。
路鸣泽踮起脚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
“哥哥也别为学长难过啦,他的新任男友马上就要上线啦。”
路明非望着他笑嘻嘻地跑掉了。他猛地坐直,回到了驾驶舱,看着手上的生日贺卡百感交集。他输入密码,看见深海中的人因为他的愿望重新站了起来。
早见醒过来的时候眼里还带着未消减的暴虐,心脏隐隐传来痛感。一股威亚从他身上扩散出来,身旁的生物惶恐地极速退散。然而大概就扩散了一点点,早见就瞥见了跑过的路鸣泽,对方朝他笑了笑,像个无害的邻家男孩。但那点威亚已经像薄薄的冰层一样溃散了,溶进水里渣都不剩。
早见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地跟上了楚子航和凯撒的动作。
时间退回到二十几分钟前。
“等等,”早见突然抓住凯撒控制深潜器的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座巨大的鸟居,侧脸僵硬苍白,“鸟居是人间通往神界的入口,那就是一道门。”
隔着一座大洋,早见贤治和曼施坦因几乎是同时说出了真相。
可此时真相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即使迪里雅斯特号及时停在了鸟居前,在废墟的疯狂晃动中,深潜器已经被迫纳入了鸟居的范围。列宁号和声呐屏幕,这些曾经被他们紧紧关注的重点此时都像催命符般让他们的心收紧。
“我的天,我们现在返航还来得及吗?”
路明非目瞪口呆地望着被转化的列宁号,密密麻麻的肺螺群看得人头皮发麻。
“恐怕不行。”
凯撒按住耳返,看着声呐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沉声道。
“解决不了这些尸守的话,我们也没什么机会逃离。”楚子航说。
“况且如果让尸守离开大海,它们将在陆地上掀起更大的风浪。”不复急刹在鸟居前的紧张,发现已经被迫进入门后,早见干脆破罐子破摔继续任务和源稚生商讨起来。
“尸守?尸守是什么东西?”路明非问道。
“你们看见鸟居上的文字了吗?那是日本的神代文字,意思是高天原,诸神聚集之地。”早见操纵着深潜器,望向外面的城市,眸子在海水的映照下莹莹发亮,映出眼前恢宏的建筑,“这是一座龙族的城市。”
“该死!”凯撒苍白地解释着尸守的存在,一边怒骂着幕后黑手,一边开始行动。
执行完分配的任务后,早见贤治和楚子航、路明非一样,把自己牢牢绑在座椅上,任由深潜器在潜流中挣扎。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哪怕此时正身处海洋深处,而四周危机四伏,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好像刚刚那个在鸟居前僵硬苍白的面庞不过是一张虚伪的面具。周围的两个同伴都在忙着录制遗书,剩下一个关注着其中一封。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像个未经人事的稚子,流露出对人类感情的好奇向往。一双澄澈的黄金瞳里,是稚子的天真,也是无知的冷漠。
“学长不录吗?”
路明非抓抓脑袋,突然问向早见贤治。
后者似乎愣了愣,然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他拨弄了一下耳返,试探性地问道。
“哥哥?”
正叼着烟卷靠在栏杆上的源稚生愣住了。他很久没听到对方这么叫他了,想想那还是快十年前的事,少年稚嫩的声音喊着大哥哥,像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上面一样朝他奔来。如今对方已经长大了,声音清冷地像一块古玉,连一声哥哥都带着迟疑和试探。
他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
源稚生压下嗓子的干涩,拈灭手上的烟卷,认认真真地回道:“我在。”
他多希望此刻他们没有一个在海面,一个在海底。多希望他们没有在执行任务,有大把时间在一起。多希望很多年前那个雨夜,他没有让意气的少年愣在他面前。可倘若不是因为这个任务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阿治还会原谅他吗?
答案其实很简单,但他不敢想。
“……后院的樱花树下,我立了两座坟。一座是源稚女的,一座是早见贤治的。如果我死了,把我放在神社的正装埋进去吧。”
“……好。”
之后三人依次出舱却被困深海。
饶是早见贤治也不由得有些尴尬,到头来三位学长还得靠学弟搬救兵救他们。他帮着楚子航把凯撒拖回舱里,随即联系须弥座。可很快海底火山的喷发就打断了他的通话。金红色的岩浆喷涌而出,像大地伤痕流出的血液。恐惧的尸守群飞速逃散,如同一群被狩猎者入侵的羊群。
楚子航跌跌撞撞地扑进驾驶室,把自己牢牢地捆在座椅上,“来不及了,我们必须马上到达安全距离以外!”
没等路明非继续傻眼,早见和楚子航对视一眼敲定好方案,控制住方向舵和稳定翼,两双炽热的黄金瞳骤然燃烧起来,将深潜器内壁映成金色。
黑色火焰的漩涡出现在迪里雅斯特号下方,将周围的海水汽化,白色蒸汽流在深海中咆哮,和火焰缠绕在一起盘旋,深潜器骤然上升。
时间零的增幅下,他们迅速掠过了之前慌忙逃窜的尸守群,尸守缓慢滑稽的动作像在演一部可笑的默片。喷发的海底火山在变慢的时间中失去了危险性,只想让人驻足欣赏炽热岩浆吞噬古城的壮观。
成千上万的铃铛摇晃滚动,如鸽悲鸣。它们悲伤的声音直直灌入早见贤治的耳中,诉说着哀戚不舍,近在耳畔。早见扭头望向海沟深处,明亮的岩浆河不复存在,眼前突兀地升起了一座通天的青铜塔,密密麻麻用龙文雕刻着罪人的罪行。白发男人满身伤痕地被锁在上面,四肢皆被利剑刺穿,鲜血如长练流过塔身,身上还残留着凝结的冰晶。男人抬起头,朝早见笑了笑,声音曼妙如歌。
“你要离开我吗,道格?”
在核动力舱世界毁灭般的爆炸声中,早见默默朝他竖了个中指。
青铜柱的影像很快随着高天原一起没入海中。但早见并没有挪开视线,反而皱起了眉。因为成千上万的黑影从爆炸的海底迅速上浮,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漩涡中心,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出现。
伴随着迪里雅斯特号外壳破碎的声音,早见贤治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尸守群渐渐将他们包围,早见摘掉耳返扔在地上,估摸了一下敌人的实力,长刀出鞘。
他的目光与那条庞然大物巨烛般的瞳孔相触,燃烧的金色火焰节节攀升,身上散发同龙威相当的气势,将身后的师弟牢牢护住。楚子航与路明非站在他身后,同样警惕地注视着即将被攻破防守的深潜器外壳。唯有陷入昏睡的凯撒此时难得的轻松。
迪里雅斯特号内部逐一陷入黑暗,最后只剩下三双狩猎者的眼睛,发出炽热的光亮。在萦绕耳畔的咬噬声中,楚子航轻声道。
“认识你们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路明非喃喃地说,“老大其实我认识你也很高兴。”
“我也是。”早见说。
他盯着眼前那个残破不堪的生物,对方腐烂的身躯上还挂着古老的甲胄,只剩肋骨的腹腔内寄宿着蜂群般的鬼齿龙蝰。
可怜的家伙。他在心中如是叹道。
舷窗崩溃的刹那,早见拔出长刀向前一斩,未来得及涌进舱内的海水被劈开一条缝,直直嵌入了龙类尸守的身体,将它分为两半。时间零的领域中,海水此时将将涌入,鬼齿龙蝰狰狞地跃在浪尖露出锋利的牙齿。早见一把抓起凯撒扔出刚刚开辟出的安全地带,就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炽热起来,又很快被寒意侵蚀。突如其来的寒意从头顶袭来,早见猛地抬头,看见莹蓝色的冰十字剑携狂流坠落,连同害怕的鬼齿龙蝰一起将古龙的躯体沉入海渊。
冰十字掀起的狂流骤然将他从深潜器中剥离,眼前掠过红发巫女的影子。氧气从人体的肺部争先恐后地逃离,高压碾压着这副脆弱的身体。早见失去了发动时间零的力气,只能任凭自己坠入海中。
时间流逝间,一切纷争远去。耳边海水荡漾,大海轻柔歌唱。早见缓缓下落,光线逐渐脱落,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就要就此睡去。
宁静被突然打破,一只手猛地拽住他向上拉去一把抱住。氧气被对方渡过来,早见抓回他残存的神志,想要睁开眼睛。对方却凑到他耳边,海水中本无法听见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脑海里。
“睡吧。”
于是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肆无忌惮的阳光下他的眼睛似乎忘记了挣扎,任由刺眼的光线蛰地他眼睛发红,盈满泪水。耳边蝉鸣阵阵,指尖是木板的细腻触感。
“是做噩梦了吗,阿治?”
头顶传来少年温柔的声音。
早见忽然红了眼眶,他转头环过源稚女的腰,直起身把对方压在地板上,然后趴在对方身上,埋在怀里无声哭泣。
源稚女刚开始还有些无措,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回抱住早见,轻柔地抚着早见因哭泣而不断颤抖的后背,亲吻早见的发顶。
“怎么了,阿治?”
梦里的少年渐渐抑制住了哭泣,他紧紧抱住源稚女,如同抱住了汪洋大海中唯一的一根浮木,声音哽咽道。
“我梦见你想杀了我。”
终于找到了啊。
源稚女缓缓勾起唇角,眼神却暗了下去,像夜色下盛放的曼陀罗。
那个梦里。
被遗忘掉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