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枝上》棉球

1、《丁香枝上》

　　宁程看到那张海报，只是一瞬间的事。
　　彼时阳光洒落一地，穿不过长长的海报栏，留下斜斜的阴影，下午四点的时光，温暖地泛着懒。拎着装有洗浴用品的篮子，挽着浴巾或同伴的手——这样慵慵懒懒的样子，是刚洗完澡的女孩子们经过那里回寝室。
　　时值校庆五十年，每个学院的海报区都贴了庆祝校庆的海报。建工学院贴的海报是一张教学楼的剪影。取景在夕阳，熟悉的大钟上指针在照片上静止，视线往下，是屋檐，是窗户，是门。还有在门口停驻的一个侧影。
　　心事像静止的木偶被拖动了线，几乎开始转圈。
　　一瞬间看到，马上就要走。——毕竟只是路过，停下来看，就太明显了些。宁程这么对自己说。视线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宁程伸出手透过手指朝上看，在指缝里漏过的阳光让她眯起眼。世界真亮。
　　直到宁程又一次一个人站在海报栏面前，已经是晚上时光，几乎觉得自己的内心是贪婪而永不满足的。灯光、眼光、食堂招牌上彩灯的光，在到达眼前之前转了很多弯，却通通停在了身前不过半米的距离内，流转光华，熠熠生辉。因为眼前的这个侧影。
　　——他捧着照相机，下巴微微上扬，他似乎在取景，却不料被取进了景。他的眉眼没有含笑，却是勾出柔和的温度，他的身边弥漫着淡定到让人觉得安定的气息，却又让人看着觉得不忍心打扰。
　　他的名字是祈远。
　　他是她暗恋了四年的人。
　　宁程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这海报。是谁想出这样的创意，在铺天盖地的校庆海报群里，给她这样一束光一般的感觉。教学楼，模糊了的光圈，还有一个捧着相机的男孩子的侧影，构成一幅景，旁边只有淡淡一行字。
　　“五十年里，你我成为对方眼中，最美的景。”
　　她希望自己永远停驻在海报栏前，请把每一秒钟无限延长，无限拉伸，一直到漫无边际，她可以这样光明正大看着他的侧影，像是在看最美的景。
　　可是这一秒还是结束了。身边响起一个声音，熟悉的糯软腔调，宁程听到这声音就下意识的在脑中描出她的样子来。高挑的，美丽的，台湾言情剧小说女主角似的——
　　她的姐姐，程宁。
　　“很漂亮吧？我偷拍的。”温柔里加上恰到好处的一点狡黠，程宁刚才就看见了，宁程的脸上分明是欣赏而触动的表情。她低头抿唇一笑：“他一会儿看到，估计得好好训我一顿。”
　　“他？”宁程错愕，却不是因为茫然。
　　程宁弯起唇角：“祈远，以后带来给你介绍吧。”
　　宁程无意识地点头，在心里重复姐姐的话，以后，带来，给你介绍吧。完全的拥有式表情和语气，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宁程果然很快就在家里看到了祈远，这在以前完全是不敢想象的情景。这一切，当然是程宁的“功劳”。
　　程宁和宁程，是姐妹。程宁在宁程出生一年后出生，两人的名字，正好是爸妈的姓。爸爸姓程妈妈姓宁。从小就感觉比姐姐弱上一等——似乎是所有姐妹之间的惯例。
　　就连头发也是程宁长得长。程宁的头发又柔又黑的几乎可以去拍广告——而宁程就没那么幸运，小时候就一直被班主任以狐疑的眼光看着问是不是去染过头发了要赶快去染回来云云。宁程虽然不满，可是也没有办法。小时候就显现出像爸爸一样的优雅颀长的程宁被送去了学跳舞，而宁程胖乎乎的小手拿起了画笔和调色板开始学画画。两人似乎是注定了的南辕北辙，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立即相信她们是姐妹。
　　这么说起来，真是该庆幸程宁大一岁所以不跟宁程同班。不然会更受打击的吧。
　　哪怕考进了同一所学校，程宁也是一本，而宁程只是个二本罢了。
　　而祈远么，其实两个人都不算陌生。在读高中搬入新房子之后就知道祈远住在隔壁的小区，所以偶尔在车站、超市会遇到，他跟程宁同级，自然也就跟程宁更为熟悉一些。虽然不同班，也好过和宁程的一级之隔。宁程当时正纠结地背着古诗词名句，每每读到“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都要万分感慨，抑郁顿生。
　　可是那个时候也只是认识而已。后来程宁和祈远一起考进N大，宁程已经高三，来不及去关注他们两个之间有没有什么发展，就在父母用程宁的辉煌堆出来的督促下水深火热地过高三，说来好笑，书桌上那句“要向姐姐学习，考入N大”，其实一直是把姐姐替换成祈远的名字才继续有着动力支持下去。最后居然真的进了N大，虽说只是个二本专业，其实也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然后就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慢慢关注起祈远来。
　　祈远和程宁都在学生会，一个是组织部一个是外联部，听上去就很风生水起。宁程本来要去学生会面试，拿着表格揣揣不安地想到底填哪里，程宁却告诉她不要加入比较好。“学生会太黑暗，不适合你。”
　　那么，难道就适合她了么。
　　宁程其实一直是觉得程宁比她要柔弱的，虽然她的确很优秀。只是凭什么她说黑暗自己就不能参加？宁程在桌上顿了顿手里的笔，愤愤然填上了一个当初让她最发怵的学术部。三番两轮的面试居然让她过关斩将的通过了，因为画画的功底所以让她当了部里的宣传干事。三天两头去出出海报，当然一点也感受不到姐姐说到的黑暗和压力。
　　从此更加心生间隙。
　　不是姐姐太优秀的问题，而是，姐姐总是太自以为是。自以为她比自己大一岁，所以什么都知道，所以随便给出条所谓经验就想让自己言听计从地去做。高一的时候第一次告诉姐姐收到了情书，姐姐就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到现在大一了要进学生会，也是这样——宁程有点庆幸没有告诉她自己是暗恋祈远的。不然也许会像是大人嘲笑无知小孩一样，先教育后嬉笑吧。
　　只是猜来猜去，独独忘记了这一种结局——程宁和祈远在一起了。

　　程宁把祈远带回家时正是双休日，爸妈刚好不在，宁程在书房准备画一幅油画，手里松节油的盖子却怎么也拧不开，正好听见门铃，去开门就看到了程宁和祈远。程宁在前，祈远站在后面，很保护的样子。
　　“我妹妹宁程，你应该知道的。”程宁回过头去。
　　“嗯。”亲密的低语。
　　宁程愣了一愣然后后退一步，两个人就换了拖鞋进来，一切却是很熟唸似的。感觉怪异。
　　“姐，我盖子拧不开，帮个忙。”手递出去，却被男生接了过来。
　　祈远很快就拧开了盖子，再笑着递给宁程，宁程接过来，居然忘记了说谢谢就回了房间，背后隐隐听到对话。
　　“真是……宁程你也不说句谢谢。”
　　“没关系的。我小时候也很想有个妹妹的，你妹妹也在N大吧，好像见过几次。”
　　“嗯。今年大一，我们下一届的。成天就知道画画，闷着不讲话。”
　　“女孩子文静点好啊。”
　　“哈，那我不文静你岂不是不喜欢了?……”
　　宁程合上门，杜绝了接下来的声音，她走到画布面前开始调色，调色盘里的颜色却糊成一堆。
　　宁程是在高一的时候知道祈远的。那个时候祈远好像是去上台领个什么奖，呆板的黑色西装校服远远看上去虽然有点傻但是居然也很衬他。然后身边的人就说到那就是高二四班的那个祈远啊迷他的人排队都可以从食堂排到大门口了——那实在是个很长的距离了。所以宁程特地抬头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多看了两眼。其实长相倒是不出众，可能由于脾气好成绩又好才这么受欢迎吧。
　　宁程开始把自己所有的少女梦幻和想象都往祈远身上堆，幻想着这期待着那，每次看小说看到喜欢的剧情桥段就把女主角换成自己把男主角换成祈远套上去，然后每天晚上期待着梦见他早上起来就开始哀叹明明日有所思，怎么就夜不得梦呢。
　　因为只是暗恋所以不曾说过，所以一切也只限于在幻想的那条线之后，没有跟踪没有搭讪，只是默默喜欢默默观默默偷听关于他的一切，因为姐姐和他同级所以也会在姐姐发下来的年级排名表上找他的名字。其实很好找，程宁和祈远都是在年级前十的。
　　这样的关注，最后却只换来对方一句“好像见过几次”，虽然是现实可是还是会很让人心里失落的吧。
　　高中也不是没听过姐姐和她的流言蜚语，只是毕竟那两个人成绩都好，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非议，而她也不可能念念叨叨姐姐那是我暗恋的人你可不要跟他恋爱啊之类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宁提到祈远的次数一点点增多，心里的酸味一点点泛滥，还得装作没事人。
　　这就是暗恋的痛苦啊。

　　这样的痛苦在以后的某一天到了顶峰。
　　校庆告一段落，话题也渐渐转移，程宁把那张有着祈远侧脸的海报带回来挂在床边，宁程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姐，海报贴床边会招来鬼压床。
　　程宁突然诡异地红了脸，然后把海报卷起来放进了抽屉里。宁程正奇怪她什么时候这么听自己话了，转念一想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隐晦的一句玩笑话。顿时脸上也尴尬起来，房间的气氛马上变冷了。
　　而这个晚上，程宁突然转过头来问宁程“你觉得祈远怎么样”——更是让她惊吓不小。
　　程宁当然不会知道宁程在想什么，高中的时候她忙着读书因为她要她的名字和祈远的名字并排在年级前十，大学的时候她忙着学生会因为她享受被说她和祈远简直一对璧人。这样的忙碌让她不会去关注自己的妹妹是怎样拿躲闪又殷切的眼神看着她说起祈远，又是怎样趁她不在偷看了她从班主任那里要来的名次表。
　　她问起他，只是因为她已太甜蜜，忍不住要告诉所有人她的热恋。
　　是的，哪怕一开始其实可以说是她倒追他，可是谁知道他是不是也早就对她有意呢？他在高中时就会和她一起去图书馆研习，虽然两个人分别坐在长长的桌子两头，完全不说话，但是他会不时问问要开灯吗要开电扇吗——到高中毕业的聚会中，他会帮她挡酒，在晚上-送她回家；而到了大学，众人取消着你们干脆把组织部和外联部合并算了省得你们俩异地同心——最后在一次联谊里他在众人的起哄里吻了她，他们算是真正修成正果，她程宁的心，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快乐。
　　而这些，她是多么想和宁程一起分享。
　　宁程实在是个好妹妹，话不多，性格也完全不任性，从小就乖巧，又画得一手好画，人缘也一直很不错。有个同学也有个妹妹，却是最喜欢跟爸妈打小报告，天天听她愁眉苦脸对自己感叹你妹妹宁程真是好——程宁其实提到自己的妹妹的时候是很骄傲的。
　　所以会想宠着她对她好，学生会的事，宁程虽然不听自己劝，好歹选了个最平静的学术部，自己在学生会的面子还算大，保她守着干事的位置做些小事，不牵扯风波，也就可以了。有些黑暗，她不知道更好。在程宁心里，她只是可爱单纯的宁程呀。
　　“我觉得啊……还不错哈。”宁程的回答打断她的思绪。
　　她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宁程的心里说不上来的泛酸，她想起来今天跟同学说到的话，最可怜最难过的不是吃醋，是根本没资格吃醋。她算是了解了这是什么意思了。
　　“你也觉得他不错？嗯……我高中的时候就很喜欢他，只是那时候不能对爸妈讲啦。那时候他对我也很好……”
　　低低地说了好长一段，却没有任何回应，程宁转过头去再看，宁程看来已经睡了，窗帘后投过来的一点点光正好照在她的额头上，宁程的额头很干净，完全没有痘痘之类。这样一切都平平淡淡的也很好。不像自己当初什么都自己先经历，妹妹还真是让人羡慕。
　　程宁的心里突然升腾出一种安定来。妹妹的确没必要知道自己的事情，她在自己的保护下很好地成长着，身边的人在对自己疼爱着——程宁觉得自己真是幸福。

　　宁程在以后的某一天突然发现她不喜欢祈远了。
　　其实说不出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时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也许只是他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在自己生活里出现，然后被套上各类的名义，给自己的生活带来这样那样的色彩而已。
　　也有可能是因为程宁和他交往的关系，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发现他也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也不过是个正常人而已。
　　知道他成绩好只是因为被家里逼着做了很多练习，上了很多补习班，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聪明绝顶的少年；知道他不会像偶像剧或者小说总幻想的那些人一样很浪漫地等喜欢的人放学给喜欢的人准备礼物和动人告白，而是程宁口中的木讷，完全不懂怎么哄人的男孩子；知道他其实一切都很平凡，运动一般般，偶尔也泛懒，或者是跟朋友开着这样那样一般人会开的玩笑，而不是那个，宁程心里，优秀到几乎完美，甚至高高在上的男主角祈远。
　　这样的发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在有天程宁和祈远吵架完之后，程宁回家找她哭诉时开始的吧。
　　她甚至有点同情程宁，原来真正的恋爱和只放在心里的爱恋，差距还是很大的。原来，即使她得到了他，她得到的还有痛苦在的。
　　这么一来，宁程心里对程宁的嫉妒和不满，也像少了很多似的，姐妹之间突然就亲密起来。而祈远和程宁，也终于在大三那年分道扬镳。
　　宁程心里很满足，她虽然不喜欢祈远了，但是也从未讨厌过他。她虽然没有得到过他，但是她心里曾经住过他。她居然有时还感谢起姐姐的“身先士卒”起来。如果不是姐姐什么都提前体验，她也不会这么明白的知道很多事情吧。
　　又是一年校庆，恰值七夕。因为去年已经大办过一次校庆，学校这次倒是很浪漫的定了个爱情的主题让各学院来做活动，宁程接手了学院的海报负责，她用心调了颜色，画了一直丁香，斜斜从边框里探出来，旁边雅致地配了一句宋词。婉约的瘦金体竟勾勒出闺阁的感觉——“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宁程扳着手指细细算，豆蔻梢头，十五岁的光景，过了四年，今年她正好十九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