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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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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红袖为我上药时还不忘将谢寒江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看着她心疼的抚着那腕间一圈青紫淤痕,我暗自神伤了一番,不得不感叹嫁人不淑,又自嘲了好一阵子,这才让红袖气呼呼的走了。
大漠的夜晚繁星满天,我趴在窗台上,望着那璀璨的夜空,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落进眼里,边城暮雨雁飞低,大概比这更为迷蒙吧。算起来,我离家至今也不过两月有余,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置身胡天,这地方更对得上我的脾气,让我可以忘记庙堂之争,可一年前的那个阳光极为充足的午后,构成我对权力清醒认识的开始。
当时我听说谢家已同意婚事,便十分高兴的去找父亲,到了书房门前,我玩心大起,悄悄躲在窗下,却无意中听到了两家的对话。在那个茶香缭绕,水汽氤氲的书房里,我的父亲王延与谢寒江的父亲谢安,同意以亲事换合作,以推翻当时的丞相沈默平,那时我躲在窗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寸寸裂开,再也无法修补,那刻,我突然明白了大姐温婉笑容下的苦涩。
只是我还天真的以为,夫婿是自己选的,生活就可以看见阳光,及至后来听见谢寒江亲口答应他的父亲,接近沈茗心以取得沈默平的信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我们之间有那么大的鸿沟,怎么也无法跨过。谢家一面与王家虚与委蛇,一面又接近沈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只觉得万分无助,匆匆报信后就离开了谢家。
而今,一切真相大白,哥哥上次告诉我,王谢两家明里暗里早已闹翻,我的叔叔登上鸿胪寺卿的位子,沈默平大势已去,谢家失了盟友,结了仇人,困顿不已,是以这次谢寒江劝我回去,就是希望我能调停王谢两家的矛盾吧。我脑海中又浮现了谢寒江与沈茗心在灯下两相依偎的甜蜜场景,原来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只需无意中的轻轻一碰,便能瞬间刺破你所有的伪装,使我伴着瑟瑟风声,在苍白的梦中仍然泪如雨下。
可是谢寒江,若所有的阴谋已经启动,你还会一意孤行的希望成为那个拯救所有人的人吗?你留沈茗心在身边,助她避过了洛阳的风雨,不过真可惜啊,从头至尾,看透你的,只有我一人,你会感到无奈吗?不过这还没有完,假使你知道我接下来的决定的话,你我的命运,将彻底改变。
按照与哥哥的约定,三个月后,一辆马车载我驶向洛阳。
初进洛阳,车旁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路宽不过十丈,挤满了各式的摊点,红袖坐在车内直呼过瘾,我真是佩服她一路走来的热情,丝毫不见有晕车的反应,倒是我,现在正无力的趴在车内,稍有一颗石子颠簸一下,一阵酸味直冲喉头,我赶紧打起车帘,趴在车辕上边吐了起来,顺便还留意了耳边一声声惊呼。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这大街上是你乱吐的吗,”很清脆的呵斥声。
我不慌不忙的用手帕擦了擦嘴,抬起头正欲还嘴,赫然眼前一张放大的马脸!
不是吧,这年头马也能说话?我差点吓出内伤,再仔细一看,哦,原来是一位堪称国色的……男子。
“嗯,不想公子仙人之姿也有刚才那等粗俗调调,果然人不可貌相啊。”我没好气的回到
“刚才是在下的不是,在此向姑娘赔罪。”谪仙人满脸微笑。
“是夫人,”我很严肃的纠正他,“看人不会看发髻吗?”
“可是……”他表情相当的隐忍啊。
红袖在一旁拉住我,“早叫你注意形象了吧,你看看你这一头乱发,公子你说是吧。”她殷勤的说到。
我霎时有一种黑白颠倒的苍白无力感……
等等,不对啊,我猛地抬头,见那男子身边有一梳着双环髻的书童,正盯着我,那表情就好像在看一个……白痴。
“哦,原来是你!第一句话是你说的。”我做势要跳车,却被英明伟大的红袖姑娘及时拦住。要知道这马儿还在嘚嘚的跑着,这要一跤下去,那肯定是非伤即残,我顿时觉得红袖无比可爱。
正踌躇着呢,那边书童甩来一句无比有杀伤力的话:“看样子,你们是外地来的乡巴佬,还是京城里的暴发户?”我这还没出手,一条软鞭唰地将他抽下了马,哦呵呵,红袖你真是个好姑娘啊……
不远处就是正阳门了,依稀可见有个传说中的太监,正奋力的向这边挥手,我一时激动,不禁更奋力的挥手回应,越来越近了,正阳门就在眼前……没成想那马哥连个减速都没有,直接就冲了过去。
跑的好远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接那个谪仙人的。
了不起么?我恨恨的想,马车直到禁门才被刹住。下了车,只见姐姐袅袅婷婷的站着,正向我微笑,后面还跟着浩长的仪仗,宫女们皆身着水红高腰衣裙,扎着双髻,提着各色宫灯,内侍则是一身褐色常服,头垂的低低的,看不清表情。而我的姐姐,一身素白纱衣,用同色玉簪固定头发,眉间一点金色火焰,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这样美丽的画面,恍如一场最美丽的梦境。
我也不好意思再拿出那疯妇样的神态了,沐浴过后,低眉顺眼的随着皇后姐姐向文华殿走去。
进了阁,就见身前玉腿一屈,我忙照做,尔后听到另一个低沉微弱的声音响起:“皇后不必多礼。”
我第一次见到天子,他只是一个脸色泛着病态的潮红,皮肤苍白,说话不多的男子,瘦高瘦高的,大约30岁上下,比我姐姐整大了10岁有余。倒是他身边的男子,刺绣的金线龙腾飞在墨色的华服上,冠正衣飘,长身玉立,施施然如谪仙人。
嗯?谪仙人?我睁大眼睛。
只听得皇帝轻轻的笑了起来:“暮云你难得回一趟京,要多住几天啊。”
“皇兄吩咐,臣弟敢不从命?”仙人也笑了起来。
“陛下,”姐姐轻轻唤道,“哦,朕差点忘了,”他温和的笑:“宸儿以后就随着你,做尚服女官吧,你们姐妹初见,必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聊,今儿个就先下去吧。”隐隐含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我舒了一口气,抬眼只见谪仙人什么也没说,盯着我若有所思的笑,刚舒的那口气又被我咽了回去。那个笑容,实在让我毛骨悚然,这清清冷冷的文华殿,我片刻也不要呆了。
我侧头偷瞟了一眼姐姐,却见她眼里的光彩落在了某个人身上,眼角眉梢的笑意被一种莫名狂热的神采所代替,仿佛是拼尽了力气的忍住,嘴唇都已咬得要渗出血来。我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长相思,摧心肝。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已过两年,这两年间,说实话,我当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楚暮云,也就是那个谪仙人,两年内和我混得烂熟,本来说好了只是“多住几天”,没成想他竟将整个王府给搬了过来,还十分快乐的跟我说:“京城真是个好地方啊,山好水美人漂亮,又安逸富足不愁想,你说我怎么今天才发现呢?呵呵”据说搬家那天光运送行李的马车就有50辆,古玩字画另算,看的我是目瞪口呆。
往后我不时会在御花园被他截住,虽然我怀疑他是故意站在这儿给我使绊的,但碍于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官,愣是没敢将这个欺压我已久的混蛋给扔出去,还得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悲愤的看他在那笑的打跌。他真是无聊,天天往皇宫跑就是为了看我给他行礼么?真实在没见过更加无聊的人。
这两年,日子过得真好,红袖还是常伴左右,只是在外人看来她是皇后的婢女罢了。珉哥哥还是与我在不断的通信,于是我隐约的知道谢寒江那厮冷落沈大美人,跑到勾栏院里安家去了,天天与一堆脂粉狼狈为奸,偶尔酒醒了就处理敦煌公务,话说,他还是未回京接受大理寺卿的位子,于是这个肥缺被王朗毫无愧色的接下了,还美其名曰:国之大位,能者居之。换来我的一阵鄙视。总的说来,王家日盛,谢家日衰。
皇后与皇帝,相敬如宾,楚暮笙也算有道明君,懂得用人惜才。他的后宫也不糟糕,总共不到6位妃子,倒是给我省下了不少事,至于那位德顺总管嘛,自从我认出他就是两年前在正阳门的那个太监后……我也不能怎么着,见了面还得恭恭敬敬的称一声“德总管”,然后感受到他那一声可有可没有的“嗯”,从鼻子里喷出来。
是了,姐姐虽为皇后却并不招人待见,她与皇帝的感情俩字形容:冷淡。再来俩字:客气。不过如果说得宠的就是主子的话,那女的我是不知道了,男的倒是有一个:五原郡王楚暮云。
哥哥我时常碰到,总是在文华殿里见他青色官服衣袂飘飘,时常与皇帝相对坐着,聊得很投机。作为女官,我只能在后宫走动,因而无缘得见他朝堂之上的……据当事人说是雄姿英发,不过我窃以为应当是狗熊的熊……
夏去秋来,各殿已经在翻检秋衣和棉被了,我走在回廊的甬道里,眼见着落叶纷纷,万物萧瑟,不觉想起了塞外,现在早该秋风凛冽了吧,改天可以给珉哥哥寄些御寒的衣物过去,往年我也是这样做,然后会准时的在冬至收到他的来信,就好像看见听见那个男子清朗的笑声,还有他陪伴我走过的春秋。
正想着,人已到了门口,我低低的弯下腰去,双手递上了中秋宴的请帖,眼角余光扫到了一个站着的青衣身影,只这一眼,我便浑身一震,恨不得马上夺门而逃。真是不争气啊,为什么在过了那么久以后,我还是会心疼他清冷的眼神呢?
似乎是过了一年那样漫长,我听见德顺尖细的声音:“万岁说了,皇后美意,朕定会到场。”匆匆的笑笑,我低着头便冲了出去。
漫无目的的逛了许久才想起还要回去复命,我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就快步往回赶,拐弯处人影一闪,我躲闪不及,当下便撞进那人怀里。
还未开口,就问到一股淡淡的青草薄荷香,有一个在我耳边消失了两年的声音再度低低的笑道:“第二次了,夫人。”与此同时,腰间被人猛的搂住。
靠在他的肩头,我很留恋这样温暖的感觉,可以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我想开口斥责,却欲语泪先流。
我与谢寒江,两年前就已经告终,休书是由他父亲所写,宣告了众人眼中一场闹剧的结束。曲终人散,我与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像今天靠的这般近过,从来没有,开始的每一次都是他嫌恶的拉开我的手,到后来我对他避而不见,我们从来,不了解彼此。我们的世界,只有战争与硝烟。
而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忘记那一场梦一样的生活,在姐姐看来,我并没有任何的损失,臂上的守宫砂仍然鲜亮。不过,谁能真正的全身而退呢?我们亦不是神,无法淡然的看待惨痛的过往,无法真正甘心作为父辈亲族的棋子,实现他们的野心和欲望。
今天,在银杏的纷纷落叶下,谢寒江突然而来的拥抱,唤醒了我所有的委屈与怨恨。而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与他,一开始,就站在不同的立场,各为其主罢了,生活,婚姻,通通都是可以交易的筹码。这样彼此猜忌的两人,绝没有任何坦诚的可能。
时间仿佛退回到了两年前,我在长孙珉的庭院中,得见他薄怒的面容,而此刻站在我身前的男子,历经大漠风沙的磨砺,更显得颀长而挺拔。他的面容似有清减,语调也同那些常出入青楼的人毫无二致,难得的弯起了嘴角,语调带笑的调侃道:“这么久不见,为夫甚为想念夫人啊。”
是了,他必定还没有回过家,故而不知我已被休出王家的事,只是这两年的家书中也没有提及么?罢了,总归是要说的。我垂下眼眸,淡淡的行礼:“奴婢尚服女官王宸,见过谢大人。”
他愣了一会儿,表情悲喜难辨,同样回道:“不必多礼。”
我再不说话,低头从他身侧走过,只觉得一声裂帛声,大半的衣袖被他扯住,树荫掩映了他的表情,那人突然用如地底寒泉般的声音说:“为什么?我以为,我们是可以和好的。”
“谢大人还不知道么?王宸两年前已被谢家所休。”扯回衣袖,我径直往前走去,再不回头。
还是晚了一步,在两年前我刚入宫时哥哥就寄来了谢家的休书。对于谢家来说,与王家的关系已经破裂,留着我就没什么意思。更何况,是我将谢家与沈家合谋的事告诉了父亲,才招致了后来谢家的节节败退,杀我尚不足以解恨,又怎么会继续留我呢?谢寒江,从头到尾看见了事情的发展,更加应当恨我入骨,他这样心机深沉的人,绝不会轻易爱上任何一个不该爱的人,此番主动进京,不知道又裹挟着怎样的阴谋,只是可怜了沈大小姐,始乱终弃,怕是哪一个人都要怨恨的吧。我以手抚住额角,看着透过树叶洒下来的点点阳光,突然无声的笑了起来。谢寒江,从我离开大漠起,我就知道,我与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势不两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