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听琴 ...

  •   伯牙的瑶琴确是上好的货色。光洁透亮的深棕琴身,琴头镶着纯净的青玉,琴尾垂着一条艳红的垂樱,琴身上刻着几丛水仙图案。古雅高贵,如一件仙物。伯牙第一眼见到此琴,便爱不释手了
      接好了琴弦,钟子期笑着拨了拨弦音,几声清响在空中回荡开去。伯牙便高兴地抢了至自己身前,双手轻轻抹过弦,仿佛已成仪式,爱抚一般由琴头抹下,眼色低垂下来。
      接着纤手猛地一抬,圆滑又尖锐的指尖挑过琴弦,逐渐旋转开,举世无双的琴音。此时天色已晚,子期下山整整一天才回来,修好了琴,已到了点灯的时辰。婆婆在屋中挑灯为子期缝制明日中秋要穿的素袍。袍已落成,只差饰花了。
      伴着夜色,伯牙身上素白青花袍更显得朦胧美好,两人相对坐于园边,远山成影,四周静谧无声,伯牙这般娇玉的肤色,与空明高悬的一轮青月遥相呼应,相交生辉。月光轻柔地抚着伯牙似水的长发,清辉似乎凝固在了他的长发上,只要他肩一动,头发就如深潭一般漾起层层波光。
      那琴声,能缠住清风,能系住明月,能挽下流水,能留住春色。从那灵巧纤长又柔软的十指指尖丝丝缕缕地倾泻出来,将人带入一片奇妙的幻境。那个幻境中有山水万物,有天地乾坤,有悱恻的深情……
      伯牙弹琴总是会十分投入,钟子期却在一旁悠悠开了口。
      “春尽花却盛,路遇佳人。盘鬓如水,红袖似风。偶落红尘仙子,云月其上妙声。岂有痴人如君何,又怎奈追忆成空。”钟子期喃喃吟起,琴声却倏然而止。
      少年瞪着空澄的双眼看着他,眼中含混着说不清的情愫。钟子期只是淡笑,不久又开口说:“难道伯牙琴声所诉,不是这般景象?”伯牙竟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又操琴正坐。
      “那这一次的琴声,你又能否得知其意?”
      转指两拨,琴声忽急,伯牙玉指仿佛忽得触活了一样,节奏紧密又整协。
      钟子期笑意不减,动了动嘴唇。
      “大漠孤烟,沙洲万里,单城危墙,敌兵压境。风瑟瑟兮雨漓漓,旗不定,鼓长鸣,万马喑,苍鹰啼。欲为君赴死,怎有怯回意?”
      琴声又止,伯牙竟微微抖了起来,他抬头对上子期的双目,却似挑衅般再平琴身,缓缓静下来,一挑薄唇。
      “那,这又如何?”
      琴音未起,子期抢先应了一句:“闻得伯牙抚琴已是三生有幸,岂敢谈如何。”
      伯牙一笑,指尖又动起来。这回琴韵悠渺而传神,一声不快不慢,响绝天地,伯牙意用般地手指一勾一挑,连变换动作都缓了几分。钟子期不急于答,神闲意定地细听慢品,料知伯牙快奈不住了,才开口而语。
      “一轮清月照,明镜映玉辉,水天一色,不染尘埃。洋洋洒洒东去,可似远江河海?”伯牙微微一笑,知他言中,这次却不停琴音,陶醉般地续下去。钟子期也闭上了眼。
      “翠松独立崖,石壁阻剑锋,一点飞鸿落影斜,两面青岩中空,巍巍峨峨,若乎泰山?”伯牙琴声不减,慢慢,目光柔而兴然。手指在琴身上抚开了一朵又一朵香洁的玉兰花般地舞动。
      “这世上,还有知我若子期者,夫复何求?”他喃喃而语,琴音顿回。
      钟子期轻勾唇角,沉浸入琴声中。不久,琴声又变得有些奇怪,不成曲调,断音甚多,一韵三折。钟子期却不变面色。
      “云雾掩姿色,佳颜着容纱。不见佳人,却见素花。风过潮起潮落,独身依崖。谁知意有所盼,心事仿似烟霞。难排遣,登蓬莱,观仙塔。”伯牙闻言,痴痴地笑了出来,却有一声清响混入琴音之中,清脆如碎玉落石盘,钟子期惊诧得猛睁开眼,果然见这绝色少年已泪流满面,手下却不止琴声。
      “伯牙,怎么……”开口要问,却听琴声慢慢泄出。似是会意,子期缄口而坐,正对少年。
      “那是三年前随师父游蓬莱而作《水仙操》,曲风奇诡,从没有人真正听懂过。钟子期你到底是何人,连我自恃孤艳的琴音竟都明白的如此透彻,出口成章,闲吟成诗,又如何做得一介樵夫?”
      钟子期淡然,看着伯牙的瑶琴沉声说:“伯牙是否也厌了尘世,只想隐入这山中,渔樵狩猎,早出晚归,自在逍遥?”
      那双素手,竟一时再也弹不下去了,只得滞在琴边,发颤起来。
      “为何到如今我才遇到你,又为何共居这么多时日,你才解开了我的琴声。既然叫我遇见了你,又怎得要我明天便离开……中秋一过,我便要离山……”他已泣不成声,泪水如翡翠一般,闪晃月光,从那白皙娇色的脸颊上落下来。钟子期抬手,轻轻抹去泪痕,抚了抚他的脸廓,笑语。
      “至少,伯牙你已明白,这世上有一名叫钟子期的人能解得你,有一钟子期懂得你的琴声。”
      伯牙握住他的手,低头带泪地笑了起来。
      “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上天既然让我遇了你,为何又不让我呆在你身边?……”
      ~~~~~~~~~
      中秋终于是到了。早早钟子期便换上了婆婆制好的长袍,淡蓝色袍底,文气的宽袖,钟子期放下了头发,黑发过肩,由于长久束着,头发打着几个弯,在肩胛骨下收住梢。
      子期一身绣袍,竟背起了弓箭,一大早便拉着俞伯牙上山猎兽去了。一路上这不同寻常的打扮,让伯牙忍笑忍得腹痛。子期不由火了起来,对着伯牙脑袋就打了下去。
      “我这样不好看么?!”
      伯牙捂着头揉揉,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般地学着子期笑他的语气说:“好好,仙山着美玉,青山映娇人。”“你……”钟子期索性一把抱住伯牙,挠起他痒来,“叫你笑我。”
      伯牙笑成一摊,断断续续地求饶着:“别……别……哈哈,放,放开我,怕……哈哈哈……”见他连气也提不上来,子期又有点于心不忍,放了手,哪知这少年兔子般跳离,远了又回身大叫。
      “子期哪,改明儿那家小生不错来提亲,爹爹可舍不得把你嫁了哦……”
      “看我不把你嘴巴扯下来!别跑!!”
      闹了半天,伯牙也跑累了,被子期一把捕到,死死拽住。“好小子,挺能跑得嘛。”伯牙嘟起了嘴,不悦到:“彼此彼此。”
      “哦?”钟子期一挑眉,扯起伯牙手背便咬。伯牙吓得尖声惨叫了出来。
      “叫什么,叫什么,又没用力。”钟子期冷笑一声,松开他,伯牙看看手,只有浅浅的红印,还未成形,便又消退了。这才松了松气,瞪着眼看着子期:“小心眼!”
      “你还敢说,真悔没有在你胳膊上咬个洞出来!”语落两个人又追打起来。
      正闹着,忽得头上飞过一只惊鸟,钟子期一顿,撇开伯牙追了两步,张弓搭箭,一箭命中。鸟扇了几下翅,无力地跌了下来。伯牙看呆了眼,追上来抢弓。“我也要射我也要射,看我射只野兔来。”
      语落,正巧灌丛中蹦出一只野兔,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四周。伯牙拿了弓搭箭,对准兔子一撤手……
      箭从弓上直直摔了下来。
      钟子期捂着嘴弯了腰,怕惊了猎物不敢发声,忍笑把脸憋得通红,全身都打着颤。伯牙自是羞愧难当,咬咬下唇,又搭箭准备挽回面子,可那一双皎皎之手只是抚琴的料,哪用得这大力之物,结果自不必讲,比第一箭远了半尺没有。伯牙有些恼火地正欲摔弓,忽被钟子期擒住了手背。
      他拾箭搭弓,把住愈伯牙双手,头压得和伯牙同高,贴住他的面,将他双手拉成了握弓射击之势。野兔已然受了二箭之惊,开始了脱逃。钟子期则不紧不慢地转箭对准,然后再伯牙耳边低语一声:“放!”两人的手同时松开,正中野兔。伯牙愣了半晌,慢慢展开了绝伦的笑脸。
      吃了野味背了琴,两人再次寻着山道而去。这次仍是钟子期带路,二人迂回曲折地登入深山,面前出现了一片树林,穿过林子,入眼是一片绚目的金黄。
      那是一大片如海洋般的菊花田,正值金菊盛放之际,天边的金色如一条宽毯,盖住天地,伯牙看得出了神。那样盛景,便蓬莱也难得见到。
      许久许久,才坐下身,协琴奏了起来。钟子期与他并肩而卧,默听瑶琴。伯牙忽然开口唱起歌来。少年中性的声音比那俗世的歌姬更加婉转动人,更有如山泉般不浊不混的清色。
      “莽莽苍苍兮群山巍峨,日月光照兮纷纭错落。
      “丝竹共振兮执节者歌,行云流水兮用心无多——”
      “求大道以弭兵兮,凌万物而超脱。求……”
      琴声忽然断住,伯牙微微蹙起眉,淡笑一下:“下一句,想不到了。子期帮我续好么?”钟子期挑挑轩眉,问:“这是你方才所作么?”点点头,伯牙有点失落地说:“本也想像你一般抬手成歌出口来词,可似乎还不行。”钟子期笑了笑,眼望金菊之海,低声道:“将最后一句再歌一次,可否?”
      “嗯。”整了整音,伯牙唱起,“求大道以弭兵兮,凌万物而超脱……”紧接着,子期把手抚上琴,流畅接了下来。
      “觅知音固难求兮,唯天地与作合……”接得天衣无缝,毫无差池。伯牙愣住,一时间天地所有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像是浸入了一个完全寂静无声的世界,眼中景物也全低暗消失,只剩此刻正低头认真抚琴而歌的钟子期。那沉稳的声音如此令人心安。
      “求大道以弭兵兮,凌万物而超脱。觅知音固难求兮……”
      “唯天地与作合……”
      知音难得,子期,我心思的一点点,都逃不过你那双眼睛。
      像是一脚踩空了土地,他向一片从未到过的仙境轻坠下去……
      ~~~~~~~~~
      回到家的伯牙,仍像行走在梦中。中秋圆月的明亮光辉更将一切都映的泛白,冷冽清泠的皎白,浮华而脆弱。子期在院中点上一盏烛灯,明明灭灭的烛光晃在伯牙脸上,影绰卓绝,二人默对无言,那一院明澈的清辉,空灵似水,将这宅院衬得更如梦境。二人默对无言,那一院明澈的清辉空灵似水,仿若梦境。凝目白月,久到夜风吹息了烛灯,伯牙冷得打起颤。钟子期解开长袍把他裹上,摸摸他的长发,问道:“明天一早就下山么?”
      “嗯……”结果这成了不能点破的谜,一旦明白,便只能陷入久久的沉寂。四周太安静了,没有蝉声,没有蛙语,连秋霜凋落也都无声无息。月亮悬在空中,仿佛也打起了瞌睡。不知多久后,钟子期才又开了口。
      “伯牙……你可知道,你就像月宫中的玉兔,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面前。那天看到你坐在石崖上抚琴,真以为你就是天上的仙子……或许你本身就是吧,只是这些,我都无从知道了。
      “中秋一过,这只偷溜出月宫的玉兔,便要离去……本来,这俗世人间也不该是你的居所。”
      “不是的子期,不是。外面纵然再繁华,再热闹,我也一直是孤身一人。只有你……子期,你告诉我还有一个钟子期,我便不再是寂寞了,纵使仍就孤单。千山万水,千里万里,我都有一个钟子期……呐,我们约定吧。”
      “什么?”
      “明年中秋我还会上山来给你抚琴,洋洋江海,巍巍山巅,都要从这琴里带还给你。好吗?”
      伯牙孩子气地竖起小指,望着他。钟子期默了半晌,勾起小指,靠上他的额头,展开一个柔丽如清风的淡笑。
      “好,一言为定。”
      中秋后日,钟子期醒来,婆婆站在门侧看着他,一脸伤怀。四周好安静,安静得像他只是梦了一场而已。
      他抬了抬手,低语到:“伯牙这便走了么……”语毕,举目看看婆婆。老婆婆面露怜色,走上前来抱住子期的头,轻轻抚了抚。“婆婆,如果我不是钟子期该多好……十年前婆婆你便带着病重的我进山,过着这与世孤绝的生活。婆婆,你可悔?”
      老婆连连摇头,担忧地抚着钟子期的背,看他痴笑着说话:“那时倒也是我,厌了山外那个世界虚空的繁华,厌了成日的应酬待客,厌了那许多礼仪规章……那时身体不好,爹爹纵是位高权重,腰缠万贯,却也抵不过我身子日日衰减。最后只好放我隐世,这般快活了十年。我见到了伯牙,便是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真像,简直是一模一样。于是,我再也做不到如以前一般的心无牵挂,自甘淡泊……
      “婆婆,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走到头了?”
      老人一个劲地摇头,将子期抱紧,似是怕谁夺了他。只有钟子期淡然一笑,接着语道:“若不是这样,或许还能再快活十年……可婆婆,我不后悔,这世上有一个俞伯牙,便有一个钟子期,他在时时挂念我,这对我钟子期,已是难言之奢。只是,只是……”
      只是那少年清澄明透的声音还响在耳边。
      [子期,明年中秋我仍上山来。抚琴给你听,可好?]
      [一言为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听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