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亦爱自由》闲余有生

6、第六章

　　医院提前做了准备，救护车一到医院，立即有医生接手，毛玉洁被推入抢救室救治。

　　赵志华握着父亲的手，和老人坐在一起，赵志平坐在父亲的另一边，赵宁远则靠在他身上，满脸泪痕。宋英华一个人坐在另一排椅子上，五个人都一言不发。

　　半个小时后，田主任走了出来，面色凝重，他扫了一眼围过来的五个人，最后看着赵志华：“赵主任，毛老师的情况不太好，大脑的血肿已经超过30ml了，照说应该做开颅手术，可是毛老师的意识状态很不好，现在还是深度昏迷状态，而且考虑到毛老师的年龄，我们内外科讨论后的建议是：保守治疗，不考虑开颅，现在用脑室穿刺来引流出血，尽最大能力来维持生命体征的稳定，防止颅内压增高，维持水电质平衡。你和家人商量一下，然后签知情同意书。”

　　赵志华脸色苍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却听到赵志平喊：“小远！”赵志华转头一看，赵宁远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赵志平一把搂起女儿，赵志华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脉搏，翻了翻她的眼皮，松了一口气，抬头对田主任身边的护士说道：“帮忙找张空床吧，让她躺着休息会，过一会就会醒过来的！”

　　护士点点头，宋英华去喊站在过道拐角处的小王过来帮忙。司机小王从赵志平的怀里抱起赵宁远，跟着护士找到空床，让赵宁远躺下，然后守在床前。

　　“你们要快点做决定，现在每一秒的时间都很宝贵！”田主任催到。

　　“开颅风险的确太大，就做穿刺吧!”赵志华扶住父亲的胳膊：“爸，你觉得呢？”

　　“是的，年龄大了，就不要再受这么重的苦了，就保守治疗吧！志平，你来签字！”赵向阳长叹一口气。

　　“好的，田主任，就全拜托你们了！”赵志平恳切地说道。

　　田主任点点头，拿过签了字的知情同意书，又进抢救室了。

　　赵志平扶着父亲坐了下来，赵志华走到父亲面前，弯下腰说道：“爸，这手术还得好几个小时，您去我办公室的床上躺一会吧，这个时候，您更要爱惜自己！”

　　赵向阳抬头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没事，我还熬得住，我要在这里等你妈妈出来，她要真的抢救不过来，就这么走了，我要在她身边送她走呀.......!”

　　“爸.....”赵志华哭了出来，“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妈妈，连累了一家人!”

　　“别哭，孩子，别哭.......爸爸不怪你，妈妈也不会怪你的，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个好孩子......这都是命，谁也不怪！”赵向阳摸了摸赵志华的头，叹了一口气，头靠到墙上，闭上了眼睛，他太疲倦了。

　　赵志华去找了两个纸杯，接了两杯温水，分别递给赵志平和宋英华，然后坐到了父亲的身边。

　　赵宁远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哭着喊奶奶，小王扶着她走到抢救室门前，赵宁远看了看四个呆滞的大人，妈妈蹦出的那些可怕字眼又钻进了她的大脑，她一时糊涂了起来，竟不知该坐到哪里。

　　赵志华看了看神情恍惚的少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牵着她，让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赵向阳抬起胳膊，将孙女搂着靠在自己身上。赵志华走到宋英华坐着的那一排椅子，也坐了下来。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田主任终于走了出来：“赵主任，穿刺引流还是比较理想的，现在颅内压已经降下来了，生命体征恢复正常，毛老师已经直接送进ICU了，现在还在昏迷中。中枢神经的恢复、积液的消退，这些关键问题，只能边治疗边观察了。”

　　赵志华是骨科的主任，听到这些情况，倒没有明显慌乱。

　　赵志平急切地问道：“老人估计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呢？”

　　“目前还不好判断，每个病人的情况都不一样。现在先住进ICU，24小时观察！”田主任回答得很职业化。

　　“田主任，那就全交给你们了！大恩不言谢！”赵志华握住田主任的手。

　　“是的，我们之间不用客气，我会全力以赴的！你们也照顾好自己！”田主任也握了握赵志华的手，给她鼓鼓劲，对其他人点头示意后，又进抢救室了。

　　“爸，ICU是不能探视，更不能陪护的，我们现在只能耐心等待了！”赵志华握住老父亲的手，劝慰着：“你们今晚先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照看就可以了！”

　　“爷爷，您就回家休息吧，我和姑姑在医院陪着奶奶！”赵宁远也急切地说道。

　　“我回去哪里睡得着呢？我还不如在这里等着才安心！”赵向阳说道。

　　“您都75了，不能这样熬着呀！”赵志华着急道。

　　“爸，这样吧，我陪你回家，就让志华，还有宁远在这里，您不能再倒下了，要不然我们真的没法活下去了！”赵志平恳求着父亲。

　　赵向阳看了看身边三个萎靡不振的儿女，又看看惶恐不安的赵宁远，想想远在上江的罗厚无，只有咬咬牙，点了点头。

　　赵志平看着宋英华，年近50的妻子，平常贵气逼人，可现在双眼红肿、眼角的鱼尾纹也似乎多出了两三根，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下一片愧然：“英华，那我们就先离开医院吧，不能都耗在这里！这一段时间，我就留在姑苏，公司里还有一堆事需要处理，你先回上江，公司的事，这段时间就更要辛苦你了........妈这里有任何新情况，我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宋英华看了一眼共同生活了20年的丈夫，他语气恳切，眼神真诚，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其他的问题只能放在一边了，便无声地点点了头，然后对自己的公公鞠了一躬:“父亲，请您谅解我情绪一时失控！我已经联系了军区总医院脑外科的吴主任，他明天上午就会赶过来，亲自为母亲会诊，我会尽全力帮助母亲恢复健康的！”

　　她又看了看赵宁远，女儿越发出挑，完全吸取了自己和赵志平的精华，自己其实想对她说好多好多的心里话，可是她望着自己的眼神中，不仅有抗拒，甚至有惊恐，宋英华咽下了自己的满腔惆怅，转身往外走去。

　　“爸，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先送英华出去！”赵志平也转身往外走。

　　快到医院大门口，宋英华停了下来，她正面对着赵志平，沉声说道：“今天事出偶然，不在预料之中，万一结果不理想，你不要太恨我........你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们都不年轻了，公司也在关键时刻，还需要我们费心费力，共同应战！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和赵宁远好好谈一谈，她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我想你对于这一点也是很清楚的。”她又看了看赵志平，见他神色平和，却一言不发，就转身离去。

　　小王早已等在大门口，赵志平追了上来，为妻子打开车门，等她坐稳了，再把车门关上，目送车辆开出视线，才朝父亲那里走过去。

　　“爸，我们是不是要通知厚无回来？”赵志平看父亲神色平稳下来，便问道。

　　“先缓缓.....我和你妈妈之间是有感应的，我相信你妈妈会醒过来的！而且，厚无的身份，必须先瞒着他，最好他一辈子也不知道，要不然他这一辈子都背着一个无法摆脱的包袱。厚无这孩子，已经太懂事了，他心里装着一个难以治愈的伤慢慢长大，我不希望他再受到更大的创伤。现在，我们的情绪都太不稳定，他很容易就察觉出我们有事瞒着他。所以，先等等，我们自己先把自己稳下来..........即使你妈妈出现最糟糕的结局，最后时刻通知他，也来的及！”

　　“爷爷.......”赵宁远抱着老人哭了出来。

　　“好孩子，别害怕！你自小就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看惯了这生老病死，所以，你不会害怕的，对不对？你更不要自责，意外不是你造成的，奶奶是最爱你的，她希望你，希望厚无，都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你也不要伤心，我和奶奶都算是高寿了，我们一生风雨，能经历和见证这么多的世事变迁，和那些早早离世的亲友相比，我和你奶奶已经很幸运，很满足了，我们早就做好了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你奶奶终于先一步去见那些老朋友们了，所以，不必悲伤！小远，你能明白爷爷的话吗？你是我们赵家的新生代，是我们赵家的希望，你一定要坚强，要保护好自己！”赵向阳搂着自己心爱的、引以为豪的孙女，缓缓的说道。

　　“爷爷.......”赵宁远将老人抱得更紧了。

　　“我的乖孙女，今天就和姑姑在一起吧！和姑姑好好说说话！”赵向阳拍拍孙女的后背，又摸摸她的头发，松开了自己的怀抱。

　　“志平，有些话，我必须当着你们三个人的面讲出来。你们年轻时候的感情纠葛已成定局，也早已过去，我相信你们早都放下了。英华一时在情绪上难以接受，恼怒愤恨，都是人之常情，你们只能多忍耐、多包容，我相信过段时间，她就会平复下来的，她终归还是一个做事业、有格局的人。志平，你一定要注意你的态度，不要再刺激英华，她才是你的妻子，志华，只是你的妹妹。”

　　赵向阳看着儿子，等到赵志平慢慢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英华所顾虑的财产方面的问题，涉及到正远集团股权问题的，以方便你们经营管理为主，你也知道：志华从来都是不在意这些的。而且，我名下可以自行处置的财产，还有不少，我不会让志华和厚无受苦的，钱财方面，你就不要担心了。厚无，姓赵，还是姓罗，并不重要，在我和你妈妈心里，他从来就是我们赵家的子孙，不仅因为他是我们一手养大的孩子，还因为他是志华的孩子，志华就是我们的亲女儿，比你这个亲生的儿子还亲！”

　　赵志平又点点头。

　　“爸........你不用这么担心我的，我有工作，有一技之长，我不会在经济上受苦的；厚无也是，他已经长大了，而且有学历，有工作能力，他也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为我们安排什么！”赵志华真切地说道。

　　“傻孩子，你是我女儿，我怎么能不为你做打算？”赵向阳叹了口气。

　　赵志平在母亲被送进手术室后，已经通知自己的司机从上江赶过来，此时正在医院门口等着，他搀着老父亲，慢慢朝外走去。

　　赵宁远和赵志华将老人送上车，便一起朝ICU走去。赵志华去和值班医生打招呼，赵宁远站在病房门前，透过小小的玻璃窗望着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形，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唯一露出的一张脸还被呼吸罩挡住了大半，如果不是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了“毛玉洁”三个字，根本无法判断出里面躺着的人是谁，赵宁远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她擦去眼泪，想将奶奶看得更清楚些。

　　“小远........我们走吧！”赵志平在背后默默站了一会，拉住了赵宁远的手。

　　赵宁远心里清楚ICU不能久留，只能跟着姑姑转身离开。她恍恍惚惚地随着赵志华的牵引，移动着脚步，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宁远，今晚我们就在我的办公室里休息，你喝点粥吧！”赵志华扶着赵宁远坐到高低床的下铺。

　　“我不想吃东西！姑姑，奶奶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她是不是就要离开我们了？”赵宁远很熟悉这个办公室，她终于问出了最可怕的问题。

　　“我们现在只能等待，耐心地等待，只要有一丝机会，医生就会百倍努力的！而且，我们要相信奶奶，奶奶一直都很坚强，她抢救过那么多生命，我相信她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的，奶奶也会努力的！我不相信她会这样轻易就离开我们！”赵志华抱着赵宁远，柔声说道。

　　“我也不相信她会离开我，她说了她还要看着我上大学、结婚生子的！”赵宁远又哭了出来：“都怪我，我如果没有往外跑，奶奶就不会出事！”

　　“不怪你，小远！真的不怪你，要怪也是怪我们这些大人，主要是怪我.......”赵志华不知该如何讲起。

　　“姑姑，我妈妈说的，厚无哥哥是我亲哥哥，是真的吗？”这个晴天霹雳，赵宁远并没有忘记。

　　“是真的，小远，我........”

　　“难怪你要坚决反对厚无哥哥喜欢我，我和厚无哥哥思前想后，也没有想到我和他居然是亲兄妹！”赵宁远浑身无力，可她依然用尽力气说出了最难的这句话。

　　赵志华心里一凉，儿子终归还是没有听自己的话，她抓住赵宁远的手，紧张地问道：“小远，厚无对你说什么了吗？他.......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赵宁远摔开姑姑的手，无力地说道：“什么叫说什么？什么叫做什么？”

　　“你上大学前，厚无还是能守得住他自己的，他不会对你做出格的事情的，这个我是有把握的！可是，我也知道自己拦不住他，我其实准备这个假期，等你高考结束后，给你讲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我想你听了也就明白了，厚无自然也会死了那条心的！”赵志华流下了眼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厚无这个孩子和我一样傻，放不下心里的执念，其实你们即使不是兄妹，你们也走不到一起的！他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就好了！无论谁恨我，有多少人恨我，我也从来不后悔生下厚无，从不后悔在爸妈身边生活这么多年！”

　　“姑姑..........”赵宁远看着泪流满面的姑姑，心如刀绞。这是她自小最亲最爱的姑姑，哄她睡觉、喂她吃饭、陪她打针的姑姑，姑姑孤身一人生活这么多年，除了工作，就围着爷爷、奶奶、厚无和自己转，把四个人照顾的无微不至，她一直如湖水般沉静、温柔，谁知道却隐藏着这样沉重的过往和骇人的秘密。

　　“姑姑，我不恨你！我想厚无哥哥也不会恨你的！我.......我只是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原来那么真切的生活，现在才发现全是假象！”赵宁远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小远，你看到的不是假象，因为背后的爱都是真的！”赵志华也擦了擦眼泪：“你太累了，小远，先躺下休息吧！我去外间的沙发上休息！”

　　赵宁远默默地躺下。她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千头万绪，各种念头像野马一样毫无方向的狂奔乱跳，她头痛欲裂，她想抓住那些奔腾的思绪，却又什么也捕捉不到；她两眼酸胀，心里难过至极，眼泪却流不出来；她疲倦至极，却无法入睡，不住在小木板床上翻来覆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志华坐到她的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小远，口渴了吧，起来喝点水！”

　　赵宁远的确口渴了，她坐了起来，接过杯子，咕嘟咕嘟喝完了半杯水。

　　赵志平的司机老刘跟了他很多年，也经常跟着他在赵家吃饭，所以对赵家的屋子很熟悉，老刘在厨房熬了一些青菜粥，赵志平陪着父亲吃了一些，等他洗漱后，扶着老人进了卧室。

　　赵志平看父亲坐了下来，轻声问道：“您真的让我瞒厚无一辈子吗？”

　　“他知道了有什么意义吗？一个近在眼前却无法相认的父亲，比一个从未谋面、已经离世的父亲更伤人！而且，宋家那边你怎么交代？你能护得住厚无、护得住志华吗？你都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忍不住了？正远集团上市，也是你拦不住的吧，在这个关键时候，你能出这么大的纰漏吗？”

　　“爸.......”赵志平一时无语。

　　“你爸虽然上年龄了，脑子还没有糊涂，你可别犯糊涂！”赵向阳定定地看着儿子。

　　“爸，我今天是有些冲动了！我会调整好自己的，您休息吧！”赵志平为父亲关上了房门。

　　赵宁远一觉醒来，已近中午，赵志华昨晚在她的水里加了半片安眠药，军区总医院脑外科的吴主任已经过来了，他认为田主任们的处理方案很恰当，现在医生只能控制住血压，其他的就要靠老人的自我恢复能力了。

　　赵宁远听了姑姑的介绍，心里一片惶恐，现在只能等待，一天一天地等待，一秒一秒地等待。可是，当明天到来时，奶奶没有醒来，当明天的明天到来时，奶奶依然没有醒过来。毛玉洁安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除了监护机上的数字跳动，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赵向阳、赵志平和赵志华忍不住焦虑起来。

　　赵宁远更是难受，死亡从未如此真实、几乎零距离的逼近过自己，她无比的害怕、紧张，更是无比的自责和后悔：如果奶奶不是追自己，肯定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自己此生最不敢面对的那一幕惨状，就永远也不会发生了。

　　天色渐暗，医院白色的灯光照出一片惨淡，更让她惧怕、心慌。赵宁远茫然的走出医院，在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昏黄的路灯，有几分太阳的颜色，静谧无声。她大脑一片空白，静静地呆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电闪雷鸣，转眼大雨倾盆而下。雨点打在赵宁远的身上，她并没有想着避雨，她宁愿这雨下得更大些，洗去所有的痕迹，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她希望有天神显灵，保佑亲爱的奶奶醒过来，她跪到地上，让大雨尽情的冲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