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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颗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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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汉正在给自家菜地浇水,一阵马蹄声忽而近了。他直起腰来,却被扑了一脸的烟尘。
黄老汉扯下肩上的汗巾,胡乱抹了一通,嘴里骂骂咧咧,“是哪些龟孙官道不走,偏来糟蹋庄稼,要是让我撞见了,我非得……”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远处小路上停着一队列,两匹马打头阵,有一人端坐在马上,身姿挺拔,另一匹马空着,想来是这个书生的坐骑。后头的队伍大约有十来个人,身材高大,腰间都配着刀。
那书生倒是落落大方,到了老汉面前先作了一礼,说是要向他借碗水喝。
黄老汉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对方不是官家便是富户,忙从随身携带的壶里给他倒了碗水。
书生接过碗去却不喝,只招呼护卫过来取了这碗水给马上那一位送去。
送完水,那书生开了口,“敢问老人家,这里离京城还有多远?”
黄老汉心里暗叫一声天杀的,他这大半辈子连镇上都没去过几次,哪里晓得京城还有多远的路程。但他又不愿意在年轻人面前露了怯,支支吾吾地说道:“大约,还有十来日吧。”
书生又问:“沿着这条路走,前面可还有人家?”
“怕是没有了,前头路途险,也没有几块好田,哪会有人家落户。”
书生听罢点点头,从怀里取出银子递给老汉,说了声多谢便回队伍里去了。
黄老汉喜不自禁,没想到今天还有意外之财,掂掂份量也着实不轻,抵得上他好几年的用度,于是当即收拾农具准备回家。
还没走两步,黄老汉想起件事来。
前几年村里有人往那边去打猎,回来时却一身是伤,躺了大半年才痊愈,在村里逢人就说那边有妖鬼作祟,从此再没人敢去。
他急忙回头想要提醒,却发现那队人早已不见踪影。
樊泽一上马便招呼队伍立即行进,他们虽然没走官道,但也不见得有多安全,追杀的人不会蠢到一直在驿站等。
天元十七年是个多事之秋,先是当朝太子病死,之后宫中多名宫人也离奇死亡,根本查不到是何人所为。
这一连串事情下来,朝廷大乱,一部分大臣要求皇帝再立太子,还有一些人认为宫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妖孽横行,清妖才为当务之急。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寿宴对各个皇子来说是机会,也是命局。
樊泽扶持的秦王实力强劲,是东宫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所以这一路上追杀之人络绎不绝,若不是他们及时改变路线,现在怕是早命丧黄泉了。
“那老汉可有说什么?”秦王一边抽打马,一边问樊泽。
这几日马背上的颠簸已经让他失了皇家的气度,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回王爷,那老汉不知路程远近,但他说前面应当没有人家。”
秦王一心只想快点到京城。他今年二十有五,本是庶出,早早便封了地被打发出去了,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等运气。
又行了一日,整个队伍都已经困顿不堪,地势也越来越险峻。
秦王心想怕是不用杀手,他们自己就能把自己熬死在路上。
然而走了几个时辰后,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地势也逐渐平坦,樊泽猜测离京城应该不远了。
队伍里忽然有人大喊:“前面有人家!”
果不其然,前方半空中飘着一阵炊烟,想来是有村落的。
大概是这个发现鼓舞了大家,整个队伍都加快速度,到了一看,不是什么村落,只一个茶摊,不过也够他们休息好一阵子了。
樊泽和秦王一桌,他做事向来小心谨慎。
这里荒郊野岭,既没有村庄,又不是路口,何故会突然出现一个茶摊,而且这里的茶客不止他们,他们到时,就已经有几桌人了。
秦王听完他的猜测,轻声说:“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杀手?”
后面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声来,只做了口型。
“但是讲不通,”樊泽语带迟疑,“他们没理由比我们快,就算是有内鬼,我们的路线是临时更换的,传达根本来不及。”
“况且我刚刚看老板的手和走路的身形,不像是练过武的人,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秦王倒了杯茶递给樊泽,“还是小心为上。”
过了晌午,一行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再往前走,是一片郁郁的树林。茶摊就摆在树林的入口处。
这片林子实在是长得太好了,树干高壮无比,树叶茂密,仿若遮天蔽日。
樊泽看着树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
那店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手紧紧攥着抹布,带着惊恐的语气开口说:“您是管事的吧,我跟您说,这树林可不能进啊!”他颤抖着的手指了指树林,“这里头,有妖怪!”
樊泽觉得有些滑稽,反问道:“既然这里边有妖怪,你怎么还把店开在它门口呢”
“公子有所不知,里头的东西啊出不来,只要不进去,它伤不了人。我开茶摊在这,就是为了提醒来人,千万不能进这树林,否则啊……”
店家用手做刀往脖子上一抹,嘴里发出咯的声音。
樊泽摇摇头走开,任店家在后面如何警告都不再搭理。
在他看来,这些纯属无稽之谈,宫里最近发生的事也只是政治手段罢了。
他和秦王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不信这些。
林子狭窄,骑马很难走,两匹马交给后头的护卫牵着,秦王和樊泽走在队伍中间,一行人就要进树林。
那店家见劝不动樊泽,便在他们进去之前喊道:“要是碰见什么就往回跑,千万别回头!”
秦王皱着眉,“他喊什么呢?”
“这店家说林子里头有妖魔鬼怪,叫我们别从里面过。”
秦王哼了一声,“乡野村夫,也就只这点胆量。”
刚进树林倒还一切如常,护卫之间还在低声交谈着到京城了去哪里快活。
但越往里走,越不对劲。
现在正是下午日头最烈的时候,树林里却一点光也透不进来,往前望不见出口,往后又看不见来路。
就像是,被吞进了某个巨兽的肚子。
队伍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没人敢开口说话,树林里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们吓得够呛。
队伍突然不走了---前面的人停了下来。
樊泽拨开前面的护卫,“怎么回事,怎么突然……”
他看见一个小女孩蹲在前面,侧对着他们。
旁边的护卫牙齿都打着抖,“樊大人,这么深的林子里,哪里来的小女孩……”
樊泽现在对店家的话已经信了五分,他们遇见的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这五分相信,在女孩转过头来那一瞬间,变成了十分。
那红衣小女孩,只有左半边身子,另一半像是生生被谁咬下去的一样,极不规整,血淋淋的。她蹲着拨弄的,原来是她碎掉的右半边身体,骨头,肉和内脏混合在一起,腥气冲天。
女孩发现了他们,用仅剩的半边脸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微笑,嘴里咕噜着:“吃,来吃。”
樊泽这时才想起店家的话,立即大喊道:“跑,都往回跑,别回头。”
众人赶紧掉头往回跑,女孩见状生了气,眼睛里滴出血,开始追赶他们。这女孩虽只有一只腿,速度却极快,眼见离他们越来越近,樊泽急中生智,他拉住一只马,调转马头,狠狠抽了它一鞭,那马就向女孩的方向跑去。
那女孩抓住马就是一口,大概是觉得不好吃,抛下马继续追。樊泽狠下心来,朝跑在后面的侍卫猛踹一脚,那侍卫倒在地上很快就被它追上。
这次它很满意,一口咬掉了侍卫的右脑袋,接着又继续往下吃,右肩膀,右手……看样子它是想把自己右半边的身体补起来。
牺牲了一个侍卫,总算争取到一点时间,他们发疯似的跑,尤其是几个目睹樊泽踹人的侍卫,更是拼了命想冲到前头去,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还好之后那东西没有再追上来,他们也跑出了树林。
那店家正在茶摊门口张望,见他们出来,赶忙上前去搀扶,嘴里还念着:“不听我的,造孽,造孽哟。”
秦王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瘫软了,还是靠樊泽和店家一齐把他架到板凳上。
店家又忙活着给他们倒茶,樊泽一口热茶下肚,心里悔不当初----要是早听了店家的话,何至于如此。
店家坐到樊泽身旁,语重心长说道:“你们也算是命大,还都逃了出来,前几年一个商队可都全栽在里面了,”他叹了口气,“还是寻官道去吧。”
樊泽现在是进退两难,树林走不得,官道就走得了吗?
且不论等着宰人的杀手,现下还活着的人哪里还有力气再跋涉几日往官道上去,若是到时赶不上寿宴,还不如直接打包回府。
他越想越烦躁,看着旁边还晕着的秦王,恨不得一杯热茶浇过去。
“掌柜的,真的没有别的路了吗”
“或者,有没有什么高人能助我们过这树林,你放心,报酬不是问题。”
店家想了许久,咬了咬牙,压低声音说:“要说过树林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樊泽心下一凛,低着头,身子往店家方向侧了侧,做出一副恭听的模样。
“我曾经有个客人,跟你们一样,也是在这儿犯了难。”
“可有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正打着瞌睡,忽然就见着一女子往树林里去了,他本想提醒那女子莫要再往前,可不知怎么就跟在女子后头,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就这样走出了树林!”
“后头他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心里也不信,那天晚上我就假意在桌上趴着装睡,没想到,还真有一个女人进了树林,往后几天的晚上,我都见着了那女人,我心头猜想,莫不是哪位仙人做好事,引人度这林子呢……”
樊泽半信半疑,若真是仙人,何不直接斩妖除鬼,费这般多周折做甚?
可这店家也没必要撒谎……
他转过头看了看个个都躺在地上的侍卫,又想到寿宴迟到的后果,心里发了狠,决意要照店家的方法试一试。
一行人一直等到后半夜还不见那女子踪影,几壶浓茶已空,连樊泽都有些扛不住睡意昏沉。
恍惚间,店家摇了摇他的肩膀,低声说:“公子,她来了。”
樊泽脑袋一激灵,清醒过来。
他定睛一看,果然有一个红衣女子正要踏入树林。
樊泽赶紧小声喊醒众人,照着下午的队形急匆匆跟在了女子身后。
那女子不知是未发现他们还是无意去管,连头都没有回过。
店家在茶摊门口挥挥手示意好走,桌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晃不定,旁边锅炉上正烧着热水,缱绻的雾气中,店家的脸竟有些看不分明。
樊泽对店家心存感激,想着回程时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殊不知,当他们走进树林后,这茶摊并店家都化作一缕烟,随风飘散了。
虽然这已是后半夜,但樊泽总觉得树林里的一切都比白天清晰得多。
按照店家之前的嘱咐,他们一直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跟着女子。店家说只消装成女子仆从,妖鬼忌惮她,绝不敢侵犯。
果不其然,再遇见那只有半身的怪物时,它竟没注意到他们,只朝那女子行了一礼,畏惧而崇敬。
那东西身旁的尸体碎块又多了一大堆,想来是那个侍卫的残骸。
这一路颇为顺畅,虽然据樊泽的观察,在暗处盯着他们的东西不少,却没有一个敢动手的。
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出树林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见已无危险,几乎每一个人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只是这气还没吐净,心又被提了起来---本以为会就此消失的女子,竟转过了身来,直直地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