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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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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廊庑下次第点了风灯。
谢堰负手立在阶前,灯芒映在他眼里,漾出几分灼色,只是那抹灼色转瞬即逝,仿佛是淬了火的刀芒插入水里,顷刻归于沉寂。
容语回眸看他,眼里有些许浅淡的笑意,抬步上前朝他拱手,
“老祖宗遣我帮着礼部打下手,听闻谢大人也领了这档差事,正想讨教一二。”
谢堰想起内廷递来的传闻,再听容语这腔调,不由蹙了眉。
昨日在裕德堂,此人面如冷玉,纹丝不动,一双清澈的冷眸生不出半点波澜。
今日眉眼透着笑意,转眼间从一小内使摇身变成司礼监大珰的干儿子,也不知道这份油滑的本事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生了出来。
“今日韩府设灵,我要去吊唁,有什么话路上说。”
语毕,先一步往午门方向折去。
容语岂会拒绝,忙踱步跟了上去,与他一道出了承天门,打马沿着长安街往西,来到时雍坊的石虎胡同。
这一路,二人不疾不徐。
“韩坤此人很不合群,年过四十不娶妻,平日多挤在值房歇息,也不回府,若说他多么兢兢业业,仿佛也不尽然,唯独一事倒是令他痴迷。”
“求仙访道?”容语勒住马绳,接过话。
谢堰顿了顿,缓缓摇了摇头,“我与他打过数次交道,他什么事都不推拒,却也不尽心,若说他是个老好人,偏偏他从不与人交际,看似求仙访道,可他自己从不吃仙丹,十分古怪。”
谢堰眉头微蹙,似拢着一层烟。
容语问,“他死因可查明?案子就这么结了吗?”
谢堰闻言,目色凝然朝她投来,“容公公的意思,还要查下去?”
容语失笑,在马上朝他拱了拱手,“韩大人算我半个恩师,他死的蹊跷,自是希望查清楚,给他家人一个交待。凭那宫女一人怕是杀不了他,我担心背后还有人在搅动风云。”
谢堰眯起了眼,面前这小太监明明身负嫌疑,可眼下她这番话,却带着几分真切。
叫人猜不透。
谢堰沉默片刻,催马上前,“不必查了。”
容语作讶然状,夹起马肚跟上他,“为何?莫非有人不想让大人查?”
谢堰闻言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觑她道,“你想知道?”
容语喉间一堵。
这个谢堰,心思细敏,太狡猾了。
她讪讪一笑,目视前方,“只是奇怪罢了,堂堂三品大员,这般草草结案,不像都察院的作风,更不像谢大人的风格。”
谢堰却不再搭话,只因韩府已到。
门庭并不显眼,与韩坤三品大员的身份不相符合,若不是檐下挂着一盏写着“韩府”的白灯笼,轻易发觉不了。
容语随谢堰下马,跨过门槛,瞧见门外栽着一颗罗汉松,容语暗暗疑惑,这个韩坤倒是个古怪人,罗汉松向来摆在内庭欣赏,他却粗粗扔在门口。
也不知是天色已晚,抑或是韩坤人缘太差,韩府虽设了灵堂,庭院内却是空空如也,院子里摆设也极是朴素,仿佛寻常农户家。
一口黑木棺材摆在厅堂正中,唯有一披着孝衣的妇人跪在灵堂前烧纸钱。
容语跟着谢堰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又朝妇人作了个揖。
那妇人给二人磕了个头,也不问茶水,继续烧纸钱去了。
二人退出厅堂,来至庭外。
容语凑近谢堰问道,
“谢大人,韩大人高居礼部侍郎,论理礼部该派人来主持葬事,为何韩家门庭零落至此?”
谢堰淡淡瞅了一眼那妇人,低声回:“朝廷派人来过,被这位小娘子给拒绝了。”
“我听闻韩大人不曾娶妻,这妇人是怎么回事?”
“是他唯一的小妾。”
二人相视一眼,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往外迈去。
容语心中疑惑重重,韩坤已死,谢堰守口如瓶,眼下怕是只能从这小妇人身上下手。
出了韩府,二人分道扬镳,寻到一个巷口,容语将马儿拴好,悄悄钻入附近一处宅院,将那身太监圆袍翻过来,裤脚绑好,再行穿上,便是一身夜行衣,再掏出一黑布巾将脸罩住,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
她等了大约两刻钟,待天色彻底暗下,身影鬼魅朝韩府纵去。
她曾夜探韩府两次,倒也轻车熟路,从西侧一处外墙,一跃而上,攀上后院的屋顶,身影伏底沿着檐角一路疾行,至檐角,正要纵跃往灵堂掠去,眼见有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容语四下扫了一眼,瞥见一丈外有树梢遮掩,她二话不说足尖点檐,悄无声息掠入树梢。
待她在树梢藏下身影,却见又一人纵身钻来,坐在她对面,那人全身上下被黑衫裹住,唯独露出一双沉湛的眼。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容语嗅觉灵敏,闻出对面那人身上香气似曾相识。
而谢堰呢,余光瞥见容语腿脚边上翻出一丝纹样。
可不是司礼监写字穿的圆袍么。
二人视线交汇了一瞬,立即错开,纷纷瞥向底下。
庭院不知何时钻入一粗汉,那粗汉迫不及待抱住那擒灯的小妇人。
“你这是做什么?”妇人躲开男人布满胡渣的嘴。
粗汉却不以为意,咧嘴直笑,抬手将小妇人手中的灯给夺去,往空旷的庭院一掷,兴致勃勃地将小妇人抱起,抬腿一跨,往大槐树下迈来。
谢堰与容语二人心神俱震。
后院空空如也,不去屋内,往草丛里来作甚?
容语捏紧了拳头,犹豫着要不要给二人一拳。
只见那粗汉将小妇人往树根下一按,一面宽衣解带,一面喘息道,
“我的娇娇儿,我等这一天等得花儿都谢了,总算把他给盼死,你今后便是我的人...”
语毕,径直将那妇人扑下,胡乱往她脸颊亲来。
小妇人身子弱,哪里是那粗汉的对手,扑腾几下,拗不过他,一面抱紧了他脖颈,嘴里嗯哼了几声,断断续续道,
“你个冤家,好好的屋子不待,把我扔这肮脏之地,天冷,你小心冻着我...”
粗汉耐住性子,将自个儿外衫解了,垫在她身下,手擒住一端,腰身往下浮沉,嗓音发粗,
“那韩坤刚死,眼下睡他的床,不晦气么?”
“什么晦气,我看你是怕遭天打雷劈!”
小妇人嘴里埋怨他,面上却极为享受。
也不知是那粗汉会哄人,抑或是二人久不行鱼水之欢,转眼间,底下鸳鸯戏水,糜不可闻。
容语这辈子都不曾这般尴尬,倘若对面无人,她兴许也能按兵不动,可偏偏对面树杈还坐了个谢堰。
谢堰比她更为窘迫,面前的小太监在内廷浸润,什么阵仗没见过,倒是他,孤身至今,连个通房都不曾有,眼下撞破这样的事,一贯清冷的他,耳根也忍不住泛红。
罢了,他日再查。
谢堰提气,足点树杈,借力悄悄往屋檐掠去。
在他起身的刹那,容语身影跟一道劲风似的,贴着他面门刮过,先一步上了屋檐。
这小太监,脚下徐徐如风,轻功竟诡异至厮。
谢堰眼底闪过惊艳,踵迹而去。
待二人消失,底下那小妇人二话不说将那汉子一脚踹开,换了一副容色,
“行了,人已经走了...”
汉子“中道崩殂”,十分不快,见小妇人面露冷峭,只得悻悻让开身子。
小妇人披上外衫,匆匆行至屋内。
待汉子跟入,她立即将门窗掩好,回屋落座道,
“你回去告诉主子,事情正如他所料,我今日晨起去刑部认尸,那具尸身并非韩坤。”
粗汉收敛失落,正色道,“这么说,韩坤还在宫内?如此一来,他会不会泄露咱们的秘密?”
妇人倒是笃定地摇了摇头,高抬下颌道,“不会,他怕是已凶多吉少,我与他相处三年,以他的性子,宁死也不会出卖主子,再说了,他说出来有何用?他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粗汉并不放心,“不管怎么样,不见到他尸身,我不放心。”
妇人唇角略勾,觑他道,“怎么?你想去搜宫?眼下宫中守卫倍增,惊动圣上,咱们前功尽弃!”许是语调急促,她眼尾酡红,媚态尤存。
粗汉直勾勾盯着她,咽了咽嗓,犹疑道,“待我回去禀报主子,请他决断。”
妇人不置可否。
“我一走,你这边怎么办?那人怕是还会来。”汉子满脸担忧。
妇人掩嘴一笑,满脸矜色,“我猜,来人必定是谢堰,此人心思诡秘,已对韩坤起疑,不过你不必担心,我留在这里与他们周旋便是。”
粗汉倒是信得过她的本事,目光落在她犹然滑落的柳肩,心头一热,抬步向前,
妇人见状,神色一凛,立即将衣裳裹紧,避开他的双手,躲至窗下,恁色道,“时辰不早,你回吧,主子还等你的信呢。”
粗汉扑了空,又羞又恼,却也无可奈何,嘱咐再三,依依不舍离去。
这头容语二人一路疾行,至后罩房一处屋脚停下,此处有遮挡,十分隐蔽。
容语拉下面罩,目色沉沉盯着随即跟来的谢堰,
“若不是谢大人打草惊蛇,我也不必空手而归。”
那粗汉来的悄无声息,必定是个中好手。
冷眼瞧着谢堰的身手,在世家子弟中算是极为不错,可比起她来,怕还差上一截。
谢堰面带愧色,挨着她坐下,目视前方空茫的夜色,
“是我连累了公公,在下给你陪个不是。”
不等容语反应,他淡声道,
“你不是想知道是何人在弹压此案么?我告诉你,是陛下。”
容语心神倏忽一凝,几近失声,
“陛下?为何?据我所知,陛下十分信任韩坤,为何对他的死无动于衷?”
谢堰摇头,“倒也不是无动于衷,起初听说韩坤被宫女行刺,陛下万分恼怒,下旨查个水落石出,可后来不知何人去陛下跟前劝谏了几句,陛下便不那般在意。”
容语闻言心下骇浪滚滚。
有人劝谏?
这个人会不会是幕后黑手?
她压下咚咚心跳,问谢堰道,
“依你之见,陛下因何被劝服?”
谢堰眯起眼,手里不知何时折来一树枝,揉来揉去道,
“红铅之术到底不光彩,其方子现在还不曾通过太医院的审查,太医院的掌院笃定此物不能吃,可韩坤极力奉劝,圣上意见在模棱两可间,韩坤一死,此事必定搁浅,昨夜太医院几位太医再次上书,恳求圣上摒弃此物,圣上不置一词,想必还在犹豫,故而,不想再掀波澜,以招来朝臣或百姓不满。”
容语颔首,“原来如此,那你可知是何人劝谏的陛下?”
谢堰摇了摇头,“昨日我酉时三刻入的宫,接下圣令,先在武英殿查验一番,核对了几十份口供,划出可疑人选,大致是戌时初刻,去裕德堂盘问前,圣上派人递了口谕,言下之意不必太费周折,劝谏之人想必是这段时间见的圣上。”
容语闻言心中飞快盘算着。
据眼下的线索,她猜测那幕后黑手昨夜定在凶杀现场,第一时间发觉尸身并非韩坤后,担心韩坤泄露隐秘,故而一面设局给韩坤递话,逼韩坤自尽,一面设法将案子弹压下去,以防揪出真相对他不利。
此人能支使韩坤,在大内耳目甚多,身份必定不低。
只要她现在回去奉天殿,查一查昨夜酉时三刻至戌时初刻,何人觐见过圣上,再同与宴名单核对,那重叠之人,些许就是幕后黑手。
容语心在一瞬间涌至嗓眼,可念及谢堰在侧,生生按捺下情绪,冲他笑了笑道,
“我很好奇,谢大人为何夜探韩府?”
谢堰不答,冷眼瞥她,“那你呢,你一内官,插手韩府之事作甚?”
容语微一苦笑,
“并非我要插手,实不相瞒,宫里有不少姑娘怨念韩大人,她们曾有姐妹不知所踪,拜托我帮着查其下落,可惜韩坤已死,这小妇人今日一见,也非等闲之辈,想要查下去,怕是前路艰险,我这就回宫,与她递话,叫她死心,韩坤已逝,那些无辜冤死的姑娘们泉下也该瞑目了。”
谢堰将这话信了大半,“韩坤确实造了少冤孽,他死有余辜。”
远处烟波浩渺,夜色苍茫,二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跳下巷道,贴着墙角往相反方向离去。
司礼监值房在护城河两侧,刘承恩遣人给她安置了一间,就在西华门以北。
容语回到值事房,先去刘承恩的院子请了个安,刘承恩问她为何这么晚回来,她说是去韩府吊唁,刘承恩倒没怪她,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韩坤人缘不好,如今遭人唾弃,独你念他曾授过课业,给他上柱香,义父赞许你。”
容语给他磕头谢恩,欲伺候他寝歇,却被刘承恩拒绝。
他瞥了一眼容语,少年一身湛蓝圆袍,孑然而立,自有一股松柏之姿,“你可不像个会伺候人的,义父这里有人伺候,回去歇着吧。”
容语并未坚持,告退回了值房。
她暗自思量,昨夜奉天殿面圣的记载,刘承恩手里铁定有,倘若她冒冲冲去奉天殿打听,担心被那奸细撞见,且不如想个法子,从刘承恩那瞧上一瞧。
次日晨起,容语早早等在刘承恩值房外,候着他早起,一道用了膳,循着他的轿子赶往宫中。
到了司礼监,又鞍前马后替他整理文书折子。
刘承恩见她勤快,倒是欢喜。
“等科考一事忙完,往后去内阁收折子的事,就交给你。”
每日晨起,司礼监的文书,会前往内阁附近的会极门收折子,各部及地方的折子每日清晨由通政司送至此处,未经准许,任何朝臣不许跨过会极门去见陛下。
而内阁通往奉天殿这一带,便是司礼监专属。
往小里说,司礼监不过是皇帝的近侍,替皇帝跑腿。往大里说,朝臣能不能见圣上,由司礼监左右,朝臣若无法面君,朝政诸事便拿捏在阉人手里,这也是满朝文武,无人敢不敬司礼监的缘由。
这档差事看似寻常,实则极有玄妙。
方便容语结交外臣。
容语立即跪下谢恩,
“义父栽培之恩,孩儿永生不忘。”
整个上午,刘承恩都在值事房批阅折子,容语寻不到机会。
直到午后,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也就是东厂都督徐越前来寻刘承恩议事,容语被遣了出来。
恰恰出公房,沿着左侧廊庑往外去,迎面瞧见一小宫人捧着一大叠文书册子走来。
容语认出他,此人是奉天殿管事牌子的义子,平日就在奉天殿当值,此厢前来,该是将奉天殿一些文书奏折送给刘承恩。
这是一个难逢的机会。
眼见那内侍脚步匆忙,容语佯装没注意,将他撞了个正着。
“哎哟喂!”
文书册子顷刻散落一地,那人更是被撞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登时气得火气大盛,待要破口骂人,对上容语笑吟吟的脸,倏忽歇了嗓。
容语被刘承恩收为义子的事,已传遍皇城内外,等闲不敢得罪。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他嘟囔着一句,摸了摸屁股,哎哟一声。
容语本就带着力道,那小太监自是撞得不轻,她先一步将他搀至旁边,
“抱歉,一时走神,冲撞了公公,您歇着,我来捡。”
那小太监扶着廊柱,轻轻揉痛处,一时还没缓过来。
容语转身,目若鹰隼,飞快掠过那一大摞文书典册,寻找可能的档案,她整理到一半时,终于瞥见一看似是奉天殿进出档案记载的册子,她遮掩着翻到最后数页,一目十行掠过。
前夜酉时三刻至戌时初刻间,面见皇帝的只有两人。
容语看清那二人的名字,整个人如遭石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