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之玉》纸墨酿酒

1、伊云山的野狼

　　绍兴十八年，仲夏。

　　黑云压城，闷雷阵阵，要下大雨了，伊云山脚下蜿蜒着南洛押送粮草的队伍。

　　他们正忙着给这几十车粮食盖上油布，毕竟，全军都煮了两个月的水草了。

　　前方将行过伊云山谷，是极易遭伏击之地。

　　倾盆大雨接踵而至，蓑衣之下的人望着静谧如许的伊云山，深深的皱起了眉头，道，“你们行至山谷入口，我去探探路，看我信雷行事”

　　将士们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女孩就手持比她人还高出一头的白缨枪钻进了山林中，消失在了夜幕与雨幕的交合之处。

　　他们都在担心她，毕竟，他们的少将军，才只有十二岁。

　　大雨淅淅沥沥，山路泥泞难行，女孩一路行至谷口上方都未见北临军一人。

　　她放出了信雷，听得平地一声巨响，山脚下的押粮官一声令下，将士们才带着几十车粮食行进了伊云山谷。

　　雨滴像石子一样重重的砸在了她的斗笠上，转身，她看见了一个黑影，第一眼就扫到了他腰间的骨饰。

　　是北临的人，女孩下意识紧了紧手里的兵器。

　　面前的男孩瘦小羸弱，衣衫褴褛，脚下穿着一双草鞋，脚被磨得血肉模糊，虽然举着一片巨大的叶子避雨，但雨下得实在太大，根本就没什么用，从头到脚，没有一片干的地方。

　　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确定他没有什么危险了之后转身就走，可身后追上来的话，却让她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吗？下这么大雨，这里很难得绕出去的，我送你回家吧……”

　　这一句小妹妹就把她叫回了头，是太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你叫我什么？”

　　“小妹妹啊”男孩轻轻的笑了笑，眼神里满是孩童般的纯真与无辜，“我看你比我小，叫你小妹妹有什么不对吗？雨下得这么大，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避雨，我带你去”

　　“你是北临的人，我们是敌人，天生的敌人，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们……”见她犀利的眼神，男孩害怕得往后退了几步，怯生生的说出了后面的话，“我们从未见过，为什么会是敌人？”

　　女孩明显愣了一下，不再说了，抬头看了看这连天的大雨，怕是一夜都不得停了，她将背后备用的斗笠递给了男孩，跟着他去了附近避雨的山洞。

　　五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女孩一进山洞就查探了一圈是否安全，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才掏出随身带的火折子，点燃了一堆枯树枝。

　　她这才看清楚了他的样子，虽然满面污垢，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顶漂亮的脸。

　　女孩的蓑衣都还滴着水，男孩想去帮她卸下来，还没走进，就被横在面前的白缨枪下退了好远。

　　她观察了他许久，脱下了自己的蓑衣，坐在了火堆前，回头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男孩，正冻得瑟瑟发抖，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男孩犹豫了好久，直到她把白缨枪放在了一边才敢过去。

　　赤红色的火焰将他苍白的脸色照得更加清晰了，他眼睛里很清澈，看不见半点血污。

　　女孩从怀里掏出了两枚果子，递了一枚给他，男孩看了她很久才敢伸手去接。

　　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雷声雨声一阵接着一阵，一刻都不停歇，回荡在伊云深山里，骇人得厉害。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才开口和她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耶律寒……”

　　男孩也不怕她了，断断续续的和她说起了自己的情况，他说他们族人世代都生活在伊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捕鱼打猎，采桑种田。

　　直到北临军队抢走了所有的粮食，杀光了村子里所有人，父亲拼死保护他，他才能逃出来。

　　南洛与北临对峙伊云已有半年之久了，伊云山高百丈，伊云湖宽十里，北临兵强马壮，可惜不通水性，南洛大军背靠伊云湖，北临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敢贸然发起进攻。

　　南洛趁此机会，大造战船，预备退守南岸发以水战。

　　再不出十日，南洛数百艘战船便大功告成，足以扭转战局，反败为胜。

　　可长达半年的拉锯战，双方都有一个致命的问题，粮草。

　　南洛主帅祁蒙三次奏请路安朝堂筹集粮草，朝廷才派人送了这些粮食过来，至于北临，对附近的村子烧杀抢夺，无恶不作。

　　雨下到了半夜才停，在陌生的地方，她一贯都是放心不下睡觉的。

　　她就坐在洞口，仲夏暴雨过后，竟然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

　　男孩蜷缩在火堆旁边，呼吸均匀，睡得很熟。

　　山洞深处隐约传来了几许粗狂的喘息，女孩起初以为只是林子里传来的风声，并未怎么在意，可声音却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急，还一次比一次近。

　　她实在按捺不住了，握着白缨枪，屏息凝神的往山洞深处探去……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蹿了出来，将她生扑到了地上，白缨枪“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惊醒了睡得正熟的男孩。

　　这匹狼足足有半人高，眼睛冒着绿光，四只爪子牢牢的把她按在了地上，口水从牙齿的缝隙中往下滑落，包裹着的低吼的咆哮，只要稍稍用力就足以把她撕得血肉模糊。

　　男孩瑟瑟缩缩的捡起了地上的武器，女孩回头就大吼了一句，“你快走——”

　　她话音刚落，他拿着枪捅进了狼的后背。

　　野狼吃痛，反向朝男孩扑了过去，女孩手疾眼快一把推开了他，野狼一爪子抓了下来，女孩捏着白缨枪决绝的捅进了它的喉咙……

　　半晌过后，狼倒在了地上，低吼了几声，没了动静。

　　男孩才刚刚从危险中反应过来，看着女孩面无表情的把白缨枪从狼喉咙里拔了出来，枪尖还滴着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他害怕得往后退了几步，不知道是在害怕女孩杀的狼，还是在害怕杀了狼的女孩。

　　看着他左边眉梢深可见骨的伤痕，他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流血了……”

　　女孩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处，糊了一手的血，从怀里拿出了军医给每个人配的常用药，仰头毫不犹豫的撒在了伤口上。

　　她靠在石壁上，嘴唇咬得发白，指关节也捏得发白，硬是一声都没有吭。

　　她一定很疼很疼吧，她才十二岁啊，这样年纪的女娃，本应该还在父母的怀抱里撒娇啼哭，现在竟然在这个血淋淋的战场挥着刀枪保家卫国。

　　半晌，女孩拿起白缨枪就走，男孩想跟上去，却又不敢。

　　她走到洞口，回了回头，“你不走吗？狼是群居动物，附近肯定不止这一匹……”

　　东方泛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阳光像金子一样撒下来，透过这片林子，斑斑驳驳，雨后的伊云山，四处都是泥土与青草的香。

　　他们一前一后的下了山，中途没有说一句话。

　　行到山脚，她给了他指了指路，“这边往前走，就是北临了，别参军，要不然下次见到，我会杀了你的！”

　　女孩丢下这句话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可男孩却并未回头，一直都默默的跟在她后面。

　　她也知道他在跟着她，行过伊云山谷，她实在忍不住了，拔出白缨枪抵在了他的喉咙前，“别跟着我了！”

　　“这个……是你掉的吗？”男孩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递到了她面前。

　　金黄色的匕首，做工细腻，在这样战乱的年代，是皇家才有的东西，如果仔细的看一眼，在刀鞘的角落，还淡淡的刻着一个“城”字，只是刻痕有些模糊了。

　　女孩把匕首接了过来，男孩追问道，“我可以跟你回去吗？”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一把扯下了他腰间的骨饰，扔进了伊云山里，“你既然不喜欢当北临的人，从今日开始，就是我南洛子民了”

　　她带他回了南洛军营，只说是从伊云山捡回来的难民。

　　先往帅帐里去拜见了主帅，一夜未归，祁蒙为了找她，差点派人去搜山了。

　　喝了这大半年以来的第一口白米粥以后，女孩握着那把精致的匕首，将她靠近了自己心脏的位置，沉沉的睡了个好觉。

　　她睡得很沉很沉，中途男孩进来悄悄的看了她一眼，她都不知道。

　　夜半黎明，伊云湖畔，火光连天，明亮如白昼，南风乍起，铁索连舟，一艘接着一艘。

　　狐红色的火光晃过她的帐子，刺疼了眼睛，女孩迅速跳下了床。

　　耳畔奔走呼喊，救火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元帅，少将军，战船与粮草都被烧了，北临袭营，敌军五万！”

　　着火了？战船着火了？刚下过大雨，怎么会无故起火，北临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袭营？是军中出了内应，肯定是的，可，可军中哪有什么外人进来！

　　不，不，有一个，有一个！是他，肯定是他！

　　女孩眼眶猩红，脖颈上都是暴起的青筋，提起白缨枪就走，祁蒙一把将她扯了回来，“少主！此刻军心不稳，如若迎战，必定大败，留不下一个活口，趁现在超一半的船都还可用，撤！”

　　祁蒙硬是将她抗上了肩头，抗上了船，“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任她如何撕扯咆哮，他都没有放手。

　　军船开拔，退离了水面好远，岸上兵戈剑戟，烈火熊熊，都是南洛将士们绝望的嘶喊，他们半年来的辛苦谋划，就这样付之一炬了。

　　她看见他了，就在岸边火光最为明亮之处。

　　他也看见她了，他再无初见时无辜可怜了，嘴角嗜血，眯着眼睛斜斜的一笑，眼神比昨晚山洞里的野狼还要凶狠数倍。

　　女孩气急了，寻来了一副弓箭，弯弓搭箭，朝他射了过去。

　　男孩十分轻松的把剑接在了手里，弯着嘴角轻轻的笑了笑，扔在了一遍，转遍就消失在了水雾朦胧之中……

　　伊云之战，南洛大败，十万大军折兵五万。

　　这是女孩有生以来吃过的第一场败仗，从此以后，她就明白了，乱世之中，战场之上，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北临大营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耶律寒这个才十三岁的孩子，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王座之上的人更是大笑着夸赞了他许久。

　　男孩却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像是把上面东西遗落在伊云山里了。

　　终于，他淡淡的抬起了头，目光清冷，说了第一句话，“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