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从不在人间》水弘雨非

16、第 16 章

　　这天刚抽完烟往病房回，算算时间云又快来了。他怕自己一身烟味被发现了又得听训，就先绕到楼道后方的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出来正巧看到女婿和女儿在楼道尽头的电梯口等电梯。

　　女婿是不乐意照顾自己的，老刘很清楚。被那姓路的死丫头说中了，他当初嫌弃女婿，人家现在就嫌弃他。他住院这些天，从来没看到过女婿过来探望自己一眼。

　　怎么，今天倒过来了？还真是奇了。

　　可看这架势又不是来看他的，倒像是马上要走了？老刘心生疑惑，下意识往柱子后面一躲，听起壁根来了。

　　听壁根这种行为，要搁以前，他肯定各种不齿。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忍不住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

　　栋的声音不大，但脸上的神色却很焦急：“你还没和他说吗？人家说了，下周一再不还，就要来我们楼里闹了！邻里邻居的，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云低垂着眼睫，声音更轻，轻到老刘几乎听不见。还是把耳朵靠到墙上，借着墙壁的扩音原理，才勉强听清。

　　“他现在这样，你要我怎么开口？”云的睫毛很长，盖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像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要不，你先和你爸妈开口试试，看看他们能不能先帮你还上一点。这种时候……我不想和他再提这事了。”

　　“我爸妈什么经济条件你不知道？他们要能帮，我会来求你爸？”栋指着病房低吼，“他马上就要死了，你却把他看得比我们自己家更重要？人家要真闹起来，我要怎么办？女儿又要怎么办？他是没多久可活了，可我还要活的，我要脸的呀！”

　　老刘觉得他的话像一把大锤子，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头顶上，让他闷得气都透不出来。

　　云重重推了栋一把，脸上生出怒色来：“他是我爸！”

　　栋怔愣了一秒，立时又软了下来：“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我也是急了……就……唉，你也知道我的。是我错了，老婆你别生我的气！”

　　老刘听不下去了，他扶着墙慢慢走回楼道的洗手间，望着洗手台前的镜子出神。

　　记忆里，自己一直是算得上英俊的。但现在镜子里的男人，脸颊瘦削，脸色枯黄，一双本来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也灰暗了不少，哪里还瞧得见半点昔日风采？

　　他原以为是自己三餐不定时的关系，现在想来，自己的身体怕是早就出了大问题了。

　　兄弟姊妹都来看望他，是知道了什么吧？说来可笑，人活一世，再英明睿智的人也逃不过病魔和死亡，且一般都不知道自己将要死于什么原因。到了这种时候，病因就成了不宣之秘，所有人都知道，唯独瞒着病人自己。

　　老刘冲自己笑了笑，声音哑哑的，满是苦涩。

　　他就在想，外孙女还小，怎么女儿却每天都来医院照顾自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亏他还想着如果自己活到七老八十了，行动不便又需要人照顾，那时又该怎么办？结果这根本不是他需要担心的问题——命运没有给他考虑这些的资本。

　　可是回顾这不算太短，又实在不长的一生，他也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工作就那样，没有爬到想像中的巅峰；家庭就那样，没有预计中的相伴白首，子孙绕膝；身体也就那样……现在眼看着都要不属于自己了。

　　老刘抹了把脸，晃悠悠地走向了病房。

　　云还在他床边忙活着，给他带了自己亲手煲的鲜虾干贝粥——想想也是，女儿长这么大，几时见她对自己这么上心过？要不是自己时不久矣，只怕她还是那个大半年都不会来看自己一次的云啊！

　　老刘笑了笑，回床上躺下了。一声不吭地把粥喝了，放下碗看着女儿：“云云，爸爸想过了，你这样当家庭妇女是不行的。你男人现在没工作，就算他以后找到工作，我估计，他工资也不会高到哪儿去。我们假设他工资很高好吧？你又怎么能确定他真的都肯给你呢？
　　伸手向人要钱，这样的日子绝不会好过。爸爸希望你以后都能有足够的底气，在婚姻里抬起头来。至少你要能自己养活自己，才能有尊严地生活下去。”

　　这番话，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尽量说得清楚明白。他的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祥和，一派交代临终遗言的态度。

　　云听得胆颤心惊，只能掩饰着拿过一个苹果：“爸，吃水果。”

　　老刘也不推拒，点点头接了过来，握在手上也不往嘴里送，继续往下说：“现在的社会不比以前，我和你妈以前，找到一份工作就定终生了，一路做到退休，不必担心失业什么的。但你们这一代不一样。你们这代看重的是学历，是能力。而且工作也不像我们那时那么稳定了。
　　你看看你表妹，她是长得没你好看，但她读书好。前几天你大姨来看我，告诉我，她已经确定要进一家外国人企业了。进去工资就有七千多，每年还有提薪什么的。
　　我想着你也不是那么喜欢读书，爸爸也不想勉强你。这样吧，你之前的工作辞了就辞了吧！我再托你宋叔叔帮你找个工作，你好好去上班。业余时间，你要是想读书，就读一读；不想读，也就算了。只要你开心就好。”

　　云只觉得自己眼眶发热，低下头吸了吸鼻子：“爸，你好好养身体吧，别想这些了。”

　　老刘没再多说。脑梗的后遗症导致他要控制自己的舌头比以前艰难得多，要把这一通话说得尽量字正腔圆，他也很累。不过事到如今，想到自己能为孩子做的事也不多了，他总想交代清楚，至少要让自己能走得安心。

　　次日他就联系了自己的朋友老宋，把事情全说了——包括自己应该已经没多久了。

　　老宋很震惊：“老刘，你还那么年轻！不至于吧？”

　　明明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一般都会说不小了的年纪，却唯独在生死面前，能被人说年轻。这也蛮让人唏嘘的。

　　老刘笑了笑：“具体什么病我也不知道，估计就是那种坏毛病吧！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女儿……唉，她太天真了。老宋，你看……能给她安排的话，安排个位子吧。我也不指望她能飞黄腾达，就自己够吃够用也行了。”

　　老宋一口答应了下来：“我自己这里你是懂的，安排人手不由我管。但我有个供应商单位，那里应该能插人。等会我打个电话关照一声，你让她下个礼拜过去走个过场，报我的名字就行了。我看他们单位挺轻松的，不加班，福利待遇也不错。”

　　“好，那就拜托你了。”老刘觉得自己心里最后一块石头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下午他和护士告了个假，回家拿了银行卡，把钱给女儿转了过去。又在街头转了会，看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感受感受这个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

　　除了他自己，其他人脸上都是一派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脚步都是急促的，脸上也都是疲惫的。

　　早知道老天给自己的时间那么短，他就不应该退休后就窝在家里死要面子。年轻时他就想去云南看看，听说那里的天特别蓝，不像这里永远灰蒙蒙的。他还想去桂林……现在怕是都来不及了。

　　晃悠着回到医院，女儿果然又在病房里了。生儿育女不就是为了自己临终时有个寄托吗？就算自己不在了，将来还有自己的骨血在这世上生存下去，这么一想，就会觉得自己没有彻底消失。也挺好。

　　云手上捏着银行卡，望向自己父亲的眼神很复杂：“爸……你把钱……”

　　“嗯，打给你了。”老刘点点头，“我把你的电话给你宋叔叔了，他会联系你去面试的事。你不用紧张，走个过场的事情，工作是肯定没问题的。以后……你就好好的吧！”

　　云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爸，你别乱想！”

　　老刘没提，但云明白，他肯定都知道了。他是怎么获知的，自己不清楚，可这绝对不是好事。

　　有些病吧，你不知道它，说不定就能和它和平共处很长时间，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它就消失了。可一旦你知晓了它的存在，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刘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很快，他就不能去安全通道享受那一口腾云驾雾的感觉了，每天躺在床上，连呼吸都费力，戴起了氧气面罩。

　　到了这种时候，医生也不能再瞒了，和他摊了底：“肺癌晚期。不过我们还是会努力帮你的，你也不要太绝望。我们医院也发现过明明开刀都发现没救的病人，后来却自己莫名其妙康复了的案例。”

　　老刘无声地笑了笑：“好。”

　　他也不傻，要真能治，医生一开始就不必瞒着他了。人家是开了刀发现没救了，他怕是连开刀的资格都没了吧？

　　可他没想到的是，就算自己都这样了，女儿却还能给他制造“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