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怀玉外传 ...
-
什么样的女子能得到秦怀玉的心?
世人难料。
因为他是那样如明月当空的一个男子,曾经于江渚之上曳扁舟而下,散发不羁对影自顾;也曾经于山岳之巅临长风千里,傲然屹立纵酒放歌。
出众的人从来寂寞,秦怀玉的风骨天资注定他是长安繁华地中必然孤独的人,即便他生在玉堂金马的秦家,即便他宁愿做一个富贵闲人。
可惜他在不懂掩饰的年纪就过分的暴露了自己的天质奇才,于是时时会受困扰。这困扰不是来自自身,事实上,他也从不是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人——困扰是来自他身边的,被他在乎的人——更多的是女人。比如娉婷。比如风竹。比如四公主。
娉婷是他视若同胞的义妹,风竹是他此生难解的一位知己,四公主却是他负之不受的帝王之后。
这些女子都是尘世中的亮色,或容色明媚鲜妍,千姿百态;或气质倩然凝睇,雍容自若;或才情卓尔不群,清贵逼人,寻常男子一见之下常有“红颜若此,夫复何求”的嗟叹。然而他虽不敢自言高尚,红尘女子见得已然不少。何况以他的身份地位,是合该结交这些宫中的国色,市井的奇葩,将花丛阅尽的。
所以,是否有人,若有,又该是怎样一个月明林下的美人,能进驻当朝第一贵公子的心?
此时的他正在秦府至高的亭台之上执壶啜酒。
月色下,手中的壶通透晶莹竟为玉制,饮的酒也妙极,甘冽如冻,是颜家女主亲手为他所配所酿,取名就叫玉壶冰。
他嘴角一勾,薄唇中有酒渍抿出顺流而下:“宿夕坐揽衣,对言无绝期,君情未怜人,试妆秀眉低。且将逐天下,贱妾凭何已。长恨不自舒,终为今日拟。”以指击壶,音色居然很是清脆成调,一时半唱半吟出一首五律来。
“临棠,”诗词唱罢出声唤着,知道身侧必有忠仆遥遥侍立,即时就见一个洁白的影子从亭下露了出来低声应了:“少爷。”
他依然含笑,一双星眸亮闪闪的瞟向白影:“我该有什么样的女人?”
他像是怕临棠不懂似的,又仔细清楚的问了一遍:“你觉得,怀玉公子,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临棠沉默了。倒不是答不出,而是答案很多。跟随少爷十年,看到他身边往来的无一不是达官显贵世外高人江湖豪杰,也很见过几个能颠倒众生的女子。要他说,那几个女子无论是谁都足能够当得起少爷的家世才学,所以他一时竟答不上来了。况且,少爷又何曾对那些女子有过出于情愫的瞩意呢。
所幸怀玉的语气虽是质问式的,却料定他必不能答言自己已经接口了,墨玉般的瞳子在夜色中直要黑得融了:“秦怀玉的女人,首先要绝俗,”他评断之下,扫眉汲酒续道:“无艳帜无媚骨无狡黠,宜温柔似水,宜孤高矜淡,宜目下无尘。其次便是绝色,”说道这句不由得哂笑一声:“便是不论别的,我的模样也当得起一个绝色吧!”
言语中自负可见一斑。他也绝对是有资格自负的,初出茅庐时玉面公子的称号,虽听着太过惫懒,人也真真的面如冠玉,不枉满众多名门闺秀一场相思。接着又饮一口酒继续道:“明眸皓齿,雪肤花貌都是该应的了,最后,是要绝尘……”最末一句极轻极缓,说到这儿微微一顿,眼中的神采都有几分涣散的意思,临棠看在眼里,知道今日少爷是真有些醉了。
“玉郎。”遥遥的仿佛又听见那人娇憨的唤。
犹记得她的声音,既不如风竹甜润也不像娉婷清琮,只是满载着娇柔,不知是声音还是语调。
这辈子家里仆婢称他少爷,官场中人称他先生,市井之人称他公子,双亲叫他逆子,娉婷叫他哥哥,朋友叫他怀玉,恐怕除了自己,再没人知道他诸多的称谓中还有个玉郎。
一个人少年成名常常不是见眷庙堂便是闻达乡野。
那年他不过十八岁,已然因御前提序之事名动京师,一日看尽长安花。初生牛犊投身市井,因缘即会的在市集上买了一个小丫头。年岁在牙婆处哪里问得真切,被卖时听说失了记忆,看模样总不过十二、三岁,成日里只懂贪玩弄痴,连忧字都不能解。然而就是那样的一个小丫头,在用乳鹿般怯生生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时,就恍了神。
不顾她在牙婆处惹了满身脏,直接揽人上马。
“你叫什么?”乖巧的靠进他怀中,小人儿懵懂发问,腮边挂了怯怯的讨好式的笑。
“叫我玉郎。”拥紧她娇娇软软的身子,他在她耳边轻轻道。
短短的两句对话谁能料想会让他铭记永生……
之后竟视她为自己金屋所藏的那个娇,特意的置了宅子,特意的少在别处流连,只为能多与专属他的人儿相处一刻。日日亲自教导引领,从人情世故到风俗礼仪,一心要按自己心中所喜将这个白纸般的小人儿改造成型。
她也乖巧极了,一项项的学,累了厌了的时候,就会怯怯一笑。于是这个人儿虽然娇憨不改,眉眼也只是清秀之属,却在他调教下渐渐渐渐的出落得解人意可人疼。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一阵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旖旎。她不懂诗书,因为他要教也就顺意学了些,从来早眠,又不舍他独自熬夜,每每陪侍一宿便倦眉倦眼。
对待一个女子满怀怜惜是否就是爱呢?他不知道。只知道虽然心疼,但着实喜欢小人儿满心满意只为他一人的缱绻缠绵,再没人比她更纯善清和的了。
宿夕坐揽衣,对言无绝期,君情未怜人,试妆秀眉低。且将逐天下,贱妾凭何已。长恨不自舒,终为今日拟。诗是朝衣所作,对仗自然是不工的,也难为她述情之余不忘押韵,然而,这样一派天然的女儿如何能作出他方才吟的那首诗?!其中是否有所谓的天定之意……
“朝衣……”喃喃的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念白,怀玉面容静静的,映在月下,嘴角还是勾着,仿佛一朵欲去还留的笑。
她的离开如她的出现般,让他手足无措。
那是一场真正的离。小人儿新挽了双鬟,着浅荷衫子倚门而笑,依旧怯怯的,晓风凝露,似一株娇柔的碧草。他眼看一点绯红从她唇角漫溢出来,先是一滴两滴,后来成流而下,止之不住。
他迎上前去将她搂进怀里,傻了怔了,乱了方寸,而她,在郎中到来之前脸上刷白了颜色,胸口没有了起伏。
除了像每个痛失爱人的平俗男子一样将她拥在怀里什么也做不到。
猛然间,痛感从心头的一点蔓延,一波又一波,让人措手不及。胸腔里五脏似都移了位,这样,就是所谓撕心裂肺么?他向来自敛,却无法遏止当下的疼痛与永诀。
喉头的腥甜油然而起,方才,朝衣也尝到了这样的甜么?她的羞怯,她的甜柔,她的娇憨,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数回忆在他脑海中迸裂开来,散落在黑沉的世界当中。
朝衣。若有来世,你我再续。我当耕种,卿当纺织。
原本以为他也会一同就那么死了,但如此大恸只是让他再不能动武而已。练气之人忌大喜大悲,他恸极伤身,走火入魔,不愿尽心医治,身体上留伤何尝不是一场铭记。
逝者如斯,佳人已矣。转眼十年时光荏苒。
如今他年过三十,生命里出现了更多更有绝代风华的女子。那个叫朝衣的娇憨姑娘却永远的留在了他弱冠时节的记忆中,不能磨灭。
怀玉仰看长夜辰星罗列,心香遥寄,借酒咽下满腔苦意。朝衣,再无一处能让我重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