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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章 哓哓笑尽英雄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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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北这小子实在不够意思,还要我替他收拾残局——”仙道一边咕哝一边把神公子屋内所有被动过的东西都归还原位,即使极小的一点差异也不放过。尽管知道也许这里永远不会再有人来,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希望一切能够保持原样——即使是暂时的也罢。
出了小院,穿过长廊,仙道发现自己习惯性地又回到了藤真书房的门前。门已锁上,他也不想再开;有些怅然地东张西望,却见不远处一棵大树,绿叶经霜不凋,反而更加浓密了。仙道纵身上树,树叶便把他遮了个严实。过去他常溜到树上,用叶子把身子一盖,藤真居处人来人往,便尽收眼底。这自然瞒不过藤真兄妹的眼睛,不过他们也纵容他;虽然被雅子笑作“偷窥成癖”,仙道却颇为自得其乐。此刻他朝下看去,一切竟然还好象和原来无甚差别。仙道甚至觉得什么时候藤真就会推门出来,稍稍抬起眼睛向上一扫,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走了过去;或者雅子会从长廊溜过来,一手握着几枝从阿神那里折来的奇花异草,咚咚地敲藤真书房的门。
“我还欠你一杯酒呢……”仙道想着,却见下面真的来了人,不由心跳一顿。那个人脚步沉重,并没有什么太高的武功。他有点印象,却并不认识,好象是翔阳众多下属中不起眼的一个,倒想不到他竟然留到现在。
他走到门前站住了。屋门紧锁,空无一人。“公子,”他对着屋内说,面容严肃,口齿清晰,“有客来见。”四下一片寂静,风吹树叶沙沙而响,气氛竟有些阴森,仙道几乎觉得他是在对着一副棺木说话,不由心下悚然。但那个人仍然静静地站着等待了一会,才转身离去。“他们家总是会教出些呆子来吗?”仙道苦笑,却又有些好奇,不知这来客会是何方神圣,便溜下树跟着那个人到了山庄门口。
一人负手而立,风度娴雅,竟是久不见面的三井。“他会和这位有什么瓜葛?”仙道倒是诧异起来。看三井听那人说了几句后转身离去,忙抄条近路追了上去。
三井见他过来,立在那里等他。仙道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迟疑一下道:“安西师父身体好吧?”三井点头道:“多谢挂念。”又笑笑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一双眸子清明锐利,与流川颇有几分相似,仙道在他目光下竟有些窘迫,笑道:“是的。”
“我想问问他是否收到这件东西。”三井道,“伸出手来。”仙道不解,三井拉过他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入他掌心,展开衣袖,覆于其上。虽然没有看见,仙道手指刚触到便认出来,惊呼道:“海……”霎时顿住。三井道:“不错。”
“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仙道问,一边猜想道:“难道又有哪派掌门死了吗?”
“有人把这件东西送交师父。”三井道。
“但这是各派掌门才可收取的密令……”仙道吃了一惊,便已明白,道:“那么你是……”
“不错。”三井道,“师父已将湘北交托给我。”这更出于仙道意料之外,不想三井如此孤僻骄傲的人,竟愿意重返江湖,负起接掌湘北门户的大任,心里竟有几分高兴。
“不过,”仙道问,“这不是各派掌门才有资格参与的大事吗?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三井道,“你不是很关心他们吗?和我一起去海南如何?”仙道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同行,到海南时,已在一干人之后,包括山王的深津,丰玉掌门板仓都已到了。清田虽满脸惊疑诧异之色,却仍有条不紊地接待。“几天不见这小子又长进了不少呢……”仙道暗想。看得出来,海南这一次人人惊惶不宁,与上次的镇静甚不相同。“难道发生过几次灭门惨案,就连海南派都吓坏了吗?”
仙道正想着,却听外面又一阵小喧哗,仙道一见来人,大喜道:“师父!”田冈少见地面色阴郁,见到他不禁露了一点喜色,但不似从前的絮叨,只是点了一点头。这时又有各派掌门到来,上次发出赤曜令邀请到的已陆续来齐了。
牧始终不见踪影,海南众人的惊扰之色多半由之而起。“难道他又要玩那一手,先躲起来等大家都到了再跳出来宣布一切吗?”仙道心情有几分不豫,想道,“老戏法不能变两遍,阿牧你以为你是谁啊?”
深津冷笑一声,向三井大声道:“湘北三井寿少侠,据传已多年不涉江湖,为何会在此?”他一说出三井名字,便引起一阵小小骚动。虽在场的多为各派掌门,身份持重,不似弟子的轻浮暴躁,但也不禁个个向三井投来异样的目光。“火爆头子,他可别生气才好……”仙道开始考虑要不要在打架前一把拖了三井就跑。
三井却似毫不在意,只简单答道:“在下已受安西师父之命,接掌湘北门户,代问贵门堂本掌门安好。”说罢长身一揖。深津哼了一声,也不答礼,却觉一阵劲风迎面而来,他猝不及防,连忙运力相抗,对方却早已轻描淡写地撤力收手,他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幸得板仓在旁边扶住了。三井悠然道:“虽然湘北不喜争斗,少涉江湖,但也不敢待人无礼,自取其辱,请深津少侠见谅。”深津面上犹有怒色,却不好表示,走到人群的那一端去了。
相互叙礼已毕,众人等得不耐,便有天南石田明道:“如今各派掌门,已经到齐,就请海南牧掌门出来相见。”
海南众人都把目光投向清田。清田犹豫一下,道:“劳动各位掌门前来,实在抱歉,只是掌门已经多日不在海南了。”
此语一出,众人惊奇。石田明道:“那么这件东西是谁发出的呢?”说罢摊开手掌。
清田一见此物,倒吸一口冷气,道:“赤曜令!”海南弟子一阵骚动,有人道:“掌门行事一向别有安排,或者他是事先让我们在此等候,不久他便会现身。”仙道全身发冷,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这时却听外面一阵喧闹,一名海南弟子冲了进来,满面惊惶之色,道:“师……师兄,这……这个!”众人向他手中看去,见他手中捧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清田最先认出那是什么,惊呼道:“赤曜刀!”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刀鞘而已。
“赤曜刀已经不在牧绅一手上了。发出赤曜令的人也不是他。”石田明看着刀鞘,缓缓道。
“但是赤曜刀不应该会失落啊……”一名海南弟子低声道,“掌门不是一直都把它随身带在身边的吗?”清田一直呆在那里,似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不禁握紧了拳。
“不错。”石田明道,“所以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他的声音阴沉得如同冰窖里出来的一般:“牧掌门,已经死了!”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像一个霹雳直打下来,众人目瞪口呆,一时无话。半晌清田才道:“不可能!”
这时却听深津冷笑一下,道:“只怕是失落镇门之宝,畏过潜逃吧?”
石田明不满深津讽言中伤,道:“不管各位如何想,老夫却相信,牧掌门不会如此怯懦,若是丢失门派重宝,又不敢负责,独自逃遁,连累同门,纵然苟活于世,又和死有什么分别?”
清田抱住脑袋蹲了下去,无神地喃喃自语:“没错,他不会丢失宝刀——所以,他一定已经死了!”
深津又冷笑一下,道:“只是赤曜宝刀,天下无敌,谁又有这个力量,能杀得了牧掌门呢?”
石田明随即接口道:“毒药。”此话一出,又引起众人一震,这是直接指向神公子。神公子那件秘密,近日自山王那里已渐渐泄露出来,各派掌门多半已经知晓,心里正在忐忑之时,竟遇到这件事,不少人脸色已经发青。
有人道:“但是神公子所作所为,并非无人知道的秘密,难道牧掌门如此精明的人,会着了他的道儿么?”
“也许牧掌门并不知道。”石田明道,“他已多日不在海南,而我们知道神公子所为,不过是最近几日的事。他们在此之前,乃是相熟的朋友,要借机下手,并非难事。恐怕是神公子发觉自己身份败露,所以暗害了牧掌门,夺取了赤曜刀——”
“但是他要把我们召集到这里来干什么呢?难道……”堂上又有人惊声大叫起来,边叫边将怀中的赤曜令甩了出来,道,“有毒!”众人转过心思,也忙忙去掏自己怀中的铁令,那丢在地上的铁令满地乱滚,众人又慌张跳开,有人面惊惶到不可稍安,脸色暗沉,几乎要昏厥。仙道冷眼看着这些平素道貌岸然的掌门帮主慌乱模样,若非心中有事,恐怕已经大笑出来。
只见三井纵身飞掠,出手如电,已点了最慌张的七八人穴道,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田冈俯身拾起一块来,淡淡道:“列位不必担心,是无毒的。若是当真有毒,以神公子的手法,恐怕各位是没有惊惶害怕的时间的。”众人见他颜色肃然,不似玩笑,又没见自己有什么中毒迹象,都多少安下心来。这时却听清田一声悲号,单膝跪地,一手将刀鞘抱在怀中,一手抽出自己的剑,深插入土。众人此时虽然或喜或忧,心情各有不同,但看见他如此悲痛欲绝,也都不禁动容。海南众弟子也纷纷单膝跪地,刀剑出鞘,插入地下。
清田拔剑起身,一字字道:“我清田信长对天起誓,必定要找出凶手,将他碎尸万段,为掌门报仇!”海南弟子也纷纷起身,齐声道:“为掌门报仇!”
仙道心乱如麻,突然听见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问:“牧绅一死了?”众人一齐望去,被慑人的杀气迫得打了一个寒噤。
藤真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如同一座石像,只有衣袂呼呼鼓动若有风。剑在鞘中。
深津见了藤真,心中又起一念道:“藤真公子与神公子兄弟连心,所以前来看看令弟的成就么?”此语一出,高砂两眼通红,吼道:“是你杀了他!”一刀便向藤真劈了过去。
藤真盯着清田怀中的刀鞘,仿似要看出牧的踪迹。高砂已冲到门口,清田猛地长剑出手,“格”的一声,将他的刀拦下来,道:“高砂,不要妄动。”高砂双手握着刀不住颤抖,道:“清田师弟,就算不是他,他也脱不了干系,他还有他的剑,他的剑——”清田也红了眼,却依旧咬牙道:“无凭无据,我们不能胡乱出手,高砂,你先退下。”高砂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狠狠瞪了藤真一眼,才退了下去。海南众弟子本来都群情激愤,这时碍于清田 ,不敢乱动,手中刀剑在鞘里响个不住。
石田明又出来主持大局道:“虽然没有凭据证明牧掌门之死与藤真公子有关,但神公子一案,公子却实在难脱干系,所以在下等有些疑问,请公子解答。”
藤真完全不理他,目中无人,颇为倨傲,引得堂上众人已是相当不满。
深津一再冷笑:“假若公子不肯赏光,在下等恐怕要有些小小的无礼了!”三井闻言,手抚上剑柄,道:“在下倒很想知道到底深津少侠会无礼到何种地步。”在座有些人是与藤真有些旧怨的,有些人却颇受过他的恩惠,此时也纷纷站出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藤真站在这样一群人中间,却不言不动,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清田手中的赤曜刀刀鞘。
突然有人道:“不,神公子所做一切,藤真公子并不知情。”众人皆惊,连藤真也不禁愕然朝他看去,眼神中很有几分慌乱。开口的人是仙道。“我可以证明,神公子早已与藤真公子决裂,藤真公子甚至几乎丧命在他的手上。”
说出这句话,仙道几乎不敢看藤真一眼;藤真的脸已经完全没有血色,全身簌簌地颤抖,眼睛缠出几道扎眼的血丝,瞪着仙道,背后烧着三昧真火。仙道觉得藤真的眼光快要把他杀了,但在场诸人犹是不信,像看唱戏一样看着他,有人冷言冷语道:“哦,竟是这样?”
仙道平生第一次知道名誉的重要,恨得想敲自己的脑袋。正在无奈,听见田冈缓缓开口,道:“列位可以不信,但他的话,老夫愿以性命担保。”海南众人此时群龙无首,尊重他犹在清田之上,都静了下来。深津似乎还有话说,清田上前一步,凛然道:“你若怀疑田冈师伯,便是怀疑我海南。若要赐教,我来奉陪。”众人便都不敢再开口。
藤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掷下两个字:“告辞。”猛地转身而出。
仙道怔一怔,环顾一下,追了出去。“藤真!”
藤真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发狠道:“仙道彰,你还想说什么?”仙道心头有些火起,大声道:“我要说的已经说了——我只是不想你疯得太彻底而已!难道在这个时候你想挑起江湖纷争?想让我为救你而丧命?想让大家自相残杀好让别人趁虚而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串,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疲倦,连身体都几乎要垮下来。
藤真转过身来看他,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是,我是疯了。”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很轻,仍有些颤,“你说得对。”
仙道也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你相信他死了吗?”
藤真微闭上眼睛,仿佛抵挡不住光线带来的眩晕:“我不知道。”
“那你相信他会死在阿神手上吗?”藤真没有回答。“你在害怕,所以你想要逃避,所以你不在乎面对那些人,不在乎被他们杀死,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仙道看着藤真玉白的脸庞,还那么年轻,又是个大美人,有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苦吗 ,“你并不怕他真的死了,就像你也不怕你自己的死一样。但是你怕他还活着,怕他为这样的行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如果死了,所有人都会为他惋惜落泪,但他如果还活着,就将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他感觉到藤真放在他肩上的手紧了一紧。“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死掉。我宁可相信,这世上会有些东西,能让他不惜付出这样的代价。”仙道声音极低,仿佛是对自己说话,“我们会找到他的。面容可以改变,尸骨可以湮灭,但是赤曜刀不会死!它必定存在于世上的某个地方,在某只手中等待着一场真正的决斗——”他低下头来看藤真的手,后者仿佛无意之中抚上夜离的剑柄,“到那一天,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了结了。”
藤真放开了手。“让我静一静。”仿佛一直绷紧的琴弦突然被放松,他的声音里带着仙道以前从未感觉到的颤抖,他的身子也还在晃,让人了解了什么才是风雨飘摇。
说完这句话,他足尖一点,转瞬消失了踪影。
仙道觉得自己才更需要静一静。他一个人漫无边际地乱走,在一泓小湖泊边找到一块大石头坐下。他俯下身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仿佛想从这张面孔上看到一些什么特殊的痕迹。那仍然是一张年轻的、生动的面孔,可是仙道觉得有一些阴影已经投射在他原本明亮的容光上了。“我的天,”仙道喃喃地说,“我大概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