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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前盟已共长歌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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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搞错!”仙道敲桌子拍凳子地大喊,“阿牧你想把我软禁起来!”他生性豁达,因此甚能自我开解,但牧坚持认为他身体没有恢复,硬是不许他出门,弄得他颇为憋闷。
“你以为你值几个钱啊,要我软禁你。”牧笑道,“你现在也算半个海南人了,再吵我就按海南门规关你禁闭。”
“哟哟,这么快就摆出老大的架子了,我家老头呢?最近他看清田比看我勤多了,到底谁才是他徒弟?”
“现在你想起他来了?当初是谁执意不肯见他的,现在又吃清田的醋——你还真欠调教 。清田练武刚好到紧要关头,你家老头当然要看着他了。至于你,就你这个样子,他想来看你,都被我挡回去。”
仙道指着牧发颤:“狠,真狠。抢我师父不还我——”然后,说不下去了,他本就无气可生,只是闷得慌而已。他没有真的跟牧过不去,而且现在见田冈也还困难得很。只是日子实在太无聊,一个人的日子尤其,太安静就会胡思乱想,一发便不可收拾,寝食难安,不无事生非找点碴,真没法过了。而有耐性听他这么胡扯的在海南也只剩牧一个。
“既然你这么了解我,还这么多废话干什么?”牧有耐性,很有耐心,甚至他比仙道还喜欢瞎扯,但他没时间,“现在就是不许你出这里半步,听到没?我可没功夫给你找保镖。”
“我才不要保镖——”
“那我也没钱给你买棺材。”
“老大,我活的好好的你就这么咒我?”仙道拍床板,“难怪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死人了。”
“连这个都参透啦,恭喜你了。”牧站起来,“你要是没事就读点书,反正空着也是瞎想,浪费粮食。”
“读书……老大你还真能想。你们海南的秘笈又不肯借我两本——”仙道无可奈何地道,“好吧,志怪武侠来者不拒,传奇言情也勉勉强强。”牧坚决不予提供,说只有经史子集,最后妥协,让读诗词歌赋。
仙道彰的读书生涯就此开始。开头两天他会把一本书哩哩啦啦地念上一百遍,搞得没有人敢接近他的房间;再过几天他就喋喋不休地大谈他从古诗里参详了剑意,书法里学会了掌法;又过了几天,他什么都不说了。
牧看着他窗上透出的灯光,放下心:“阿彰……你该静下心来了……”
大烦恼没有,小烦恼不断,仙道现在有些心烦,准确地说是茫然,他变得嗜睡……嗜睡不是问题,问题是某个别扭的人也嗜睡,于是他就会想起他,于是他得心就会茫茫然不知所之。他醒来后用力摇头,想把什么晃走,才发现牧留了张字条,叫他醒了就去后院。
“掌门在和一位贵客拼酒。”
“他居然背着我和人家拼酒?简直过分嘛……”仙道嘀咕着直奔后院,果然见牧与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人穿着男装,散着发,泼墨一般。仙道一眼就认出那人。“歹势啊……”仙道抱怨,“仙道彰被关在屋子里剋书,牧掌门却在和彩子姑娘喝酒……”
“心里不服吗?不是托我的福,这酒你也喝不上。本以为你会长进点,没想到还是这个样子——”彩子戳着他的额头恨铁,“太失败了。”她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妓女了,可是也决不像个村妇。
“你怎么来了?”
“我倒要问你呢,你又怎么跑来的?”彩子好笑。
“我吗?”仙道苦笑,“其实要不是牧老大看着,我早跑了。”
“那你跑吧,我不拦的。”牧很老神在在,“我看你是舍不得跑。”
“什么啊?难道我喜欢你那几本破书?又不是买不到……”
“好了好了,你是一点没变,理歪话多嘴巴贱。”彩子摇头,“我只是要躲一个人,暂借海南的地盘混半天,没想到倒要听你聒噪。”
“是你许了嫁谁又反悔了?”
“你以为都像你啊?”彩子道,“这个人么……我在找他,他也在找我。”
“老情人吗?”仙道笑,彩子认为流川的眼力真不是盖的,笑得怎么就能那么贱,“可别错过终成眷属的机会。”
“我要杀他,他也要杀我。可惜他已经找到了我,我却还没有找到他;更可惜的是他有他的下属,我却只有自己,所以只有先跑啦。”
“行了,别绕了,那人是谁?”仙道义愤填膺的样子,接着一句,“居然能把彩子姑娘追得像只丧家犬。”
“一个不存在的人。”彩子倒严肃起来,“我不跟你废话。”她转向牧:“这就是海南掌门的赤曜宝刀吧。”
“赤曜决不轻出,出则见血,但既然是你,倒可以破例。”牧将刀取下,递给彩子,“听说你对兵器也有一套?”
“不敢当。”彩子接过刀,细看纹路,“这刀是古物了。看这个标记……是前代名将瞿野的刀呢。当年他以此刀叱咤天下,世称无敌,如今却也是英雄已矣,遗事空留。”
牧点头道:“自从他战死沙场,这把刀也随之沦落江湖,不想辗转却落到了海南手里。”
彩子道:“可惜……他死的时候,也是正值英年吧。”
仙道笑道:“没想到彩子姑娘也有妇人之见啊,生为武人,马革裹尸,岂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那是你们正史的说法。在我们青楼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彩子笑道。
“哦?那怎么说?”
“难道你没有听过那一阕词?”彩子道。仙道来了精神,击箸以待。彩子纤指提起筷子,在杯沿轻轻一敲,便唱将起来:“落日无情,回首只照,半壁余晖。忆玉阙朱楼,青春作客;黄尘碧血,剑履成灰。美人额前,英雄身后,蓦然惊醒万事非。把此意,借长歌换酒,何必沾衣。
君归不如我归,问一生才敢醉几回?恨刹那芳华,空许偕老;千里烟波,莫待频催。故迹三萦,前盟再改,梦尽杯倾意未颓。既往矣,望天涯过处,鸿影独飞。”
曲毕,仙道摇头:“这首词也未必讲的就是他的事。听起来糊里糊涂的。”
彩子用手指轻轻弹着刀鞘:“你不信?若非他并未带这把刀上战场,他又怎么会死;若非这把刀最后染上的血,是他最爱的人的血,他又怎么会不用这把刀……”
“彩子姑娘何必细细讲给我们听。”
“内闱细幕怎会流传,多的不过是传言野史,前人的事,胡编是会遭报应的。”彩子道,“只是据说,当年他并没有能保护得了他最爱的人……”
“刀剑本杀人毁物之凶。”牧道,“记得当年,第一次由师父带着去见田冈师伯,他问我练武是为的什么,我说我想要保护别人。他又问是否想保护我看重的人。”
“你怎么说?”
“我原以为是的,直到我看重的人一个个在我面前死去,就好象是天意,每一次我都没能保护他们,即使能手刃凶手,也不能让死者复生。每一次我都于尸首前发誓要变得更强,但每一次都更加看清自己的无能为力,始终是不能逃避。师父说,武者害命,即使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功,也未必救得了那人的性命。”牧冷笑,“也许杀人也是一种保护,但那于我已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吗……”彩子看他的眼睛。
“也许能保护好自己就足够了。”牧道,“就像他……你已见过他的剑。”彩子点头,牧又问,“那是怎样的一把剑?”话语中透着急迫渴求。能了解他的机会太少太少,他又是那么神秘。
“你要比一比吗?”彩子道,“作为名震天下的利器,的确是难分高下啊。只是……”
“什么?”仙道也看向彩子,眼神很是关切。
“他的剑与他自己,实在已经难以分别,对他的剑我只有一句评语,虽然已经太老,可是没有比用在他身上更合适的。”彩子道,“剑在人存,剑毁人亡。”
牧呐呐,反复品味那句与其说是谒语不如说是谶语的话:“剑在人存,剑毁人亡……”
彩子像是完结了一件事,便要告辞,她把黑发藏入帽中,临走只道:“牧掌门,那些事就拜托你了。”
仙道趁牧离开去应付海南事务,拉住彩子道:“我早就猜你和他勾结啦,还有藤真……你们究竟在玩什么花招?”
“玩什么?”彩子道,“我现在还有空么?我要走啦。今天终于见到你念念不忘的牧大掌门,也不算白来一趟。”
“怎么样?”仙道笑道,“你要给他什么评语?”
彩子站起身来,道:“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也许,他真是有弱点的。真的。”
仙道愣了一下,心里却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这个人……真的会是他的弱点吗?”
* * * * * *
“恐怕没有人想得到你现在在翔阳山庄吧。”阿神提壶为藤真斟了一杯酒。
“不,我要他们想得到。你还真是固执,为什么每次都一定要亲手为我斟酒呢?”小时候阿神还没有这么细致入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母亲出丧的时候开始的,那时自己很难过,他就时时抱着雅子,陪着他,有酒就给他斟好再递给他。
“因为我喜欢这么做。”阿神道,“算是我小小的偏好吧。”
“你的偏好还真是特别。”藤真接过酒杯,“好吧,随你去。反正这种日子也不会太多了。”
“你为什么不回来呢?”阿神道,“我看得出来,你已经累了……现在你已经没有对手,就算有想找你寻仇的人也要却步,难道现在还有人敢找你的麻烦?”
“自然没人敢找我麻烦,是我不想回来,我不想再做这个翔阳的庄主了。也许那时母亲的话是对的。”藤真看着阿神,“也许我的确不应该是翔阳的人。”阿神总是温柔如水,如春风,如秋月,他应该更合适吧。
“你变了。”阿神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天命了?”
“在我相信不了自己的时候。”藤真的眼睛里很茫然,“告诉我,我究竟是不是带着诅咒降生到这世界上的?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为什么父亲,母亲,你的母亲,我的三个哥哥,都不幸早亡,而你,也会受这样的重伤?”到底是生的人快乐还是死的人能活得更好。阿神的伤让每个人都惋惜,而于他尤其是,他完美的兄弟,比他优秀得多的兄弟,就像有了裂纹的美玉,多么让人痛恨。
“那不是你的错。”阿神轻轻地又为他斟了一杯酒,“也许这世上的确有人带着诅咒降生,但是,”他握住藤真的手,声音竟有点发颤,“那绝对不是你。”藤真睁大眼睛,倒好象有点困惑了,阿神想给那只手温暖,“大家的幸与不幸,都有各自的原因……”阿神道,“哪里是由什么人决定的……你的母亲去世,说到底还是由我母亲而起,要不是准备她的忌日……她给家里带来这样多的麻烦,很多人私下说,她是祸水呢……”
“怎么会……你不要乱想。”
“真的不是她的错?”
藤真摇头,他从没想过她有错,那么美的女人是不会错的吧。阿神拍拍他的手,“那么,你也就不要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了。本来就不可能人人都会幸福的。而且你看,也不是你身旁的人都会不幸啊,雅子不是很好嘛,又健康又活泼,一点都没有不幸的样子,这都是因为她有你这样的哥哥呀。”
“但愿如此。”提到雅子的名字,藤真也微笑起来,“这丫头最近没闹什么事吧?”
“没有。”阿神道,“乖得很……昨天爱和的诸星大派人来提亲了。”
“诸星大……”藤真失笑,“这个人难道是怕娶不到媳妇么?前些日子还在宝镜楼一掷万金向彩子求亲,现在又转到翔阳来了……不过他的口味倒确实不凡。”
“他因为门下事务,这次没有亲来。他说,有意把你与爱和的恩怨一笔勾销。”
“是为了结亲?”藤真冷笑,“他还真关心门下的弟子……是不是又在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废话了?”
“那倒没有,他说的是既然人死不能复生,无可挽回的事也就不必再想,既然无法杀你报仇,就只能请求你不要再出手。他说他只是想保全几个人的性命而已。”
“还是老套的废话……”藤真有些松动之意,“他来了没?”他不是要挑战武林,他只是不要人干涉,替自己清出一个江湖而已。
“你不是想杀他吧?”
“我想杀他?”藤真道,“我只想见见他。既然要向我们家的女儿求婚,至少也得让我看过才成啊。”
阿神放下心:“他忙于爱和事务不能前来,而且你也知道,现在多少人盯着我们家这位大小姐,若是还没有成亲就被人杀了,恐怕就得不偿失了。是北野世叔保的亲。看着他的面子,恐怕不能说回就回吧。”他剪下一朵鸢尾插在藤真的鬓角,总觉得这花和他很相配,“你在的时候,最多眉头一皱,把门一关,然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我可不行啊。”
“是吗,我有这么大的面子?”藤真笑笑,没有阻止阿神。这是小时候的游戏了,上一次阿神给他簪花以经久远得记不清。
“你……”阿神摇头,“只不过话又说回来,雅子年纪也到了,老是这么搁着也不是办法。只要她一日没有出嫁,这明争暗斗就一日不得休止。现在你又不在家,不尽早给她成亲,这事还真难了结。”
“她自己的意思呢?”
“这丫头凡事都缺个心眼,会想那么多才要奇怪。不过,也正因如此,才会比较快乐呢。”阿神道,“你好象对诸星不太满意。只是要回北野世叔的话,恐怕还得找个理由。”
“我还是想让她自己做主。人能自己做主的事毕竟不多,能拿主意,就让她自己拿吧。”
“只可惜按这丫头的脾气,恐怕到了五十岁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一个人,因此误了终身可就糟了。”阿神笑道,“我也问过她自己的意思,你猜她怎么说?她问我,嫁给谁有什么不同吗?”
“这……倒像是过来人的话呢。”藤真失笑,“这么说,若是把她嫁给诸星她也不反对了?”
“她又没有喜欢的人,拿什么反对?”阿神道,“要是你心里有数,倒还可以说得过去。毕竟当家的人是你。”
“若说由我来选,其实倒真想把她许给流川的……”藤真晃晃杯盏,“只可惜……”
“算了吧,他们这两个人,要是配到一块,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阿神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倒是……从门当户对上看,海南的牧掌门,也许是个上佳的选择呢。”
“海南吗……”藤真的表情比他更复杂 ,“掌门夫人不见得那么好当。对了,雅子在哪里?我想和她谈谈。”
“那丫头啊……你老是不肯见她,她很生你的气呢。”阿神笑道,“今天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说是试马……慢着!”他突然变了脸色,“等等我。”
“出什么事了?”藤真也变了脸色,“我和你一起过去。”
“这个丫头……竟然说要自己去看她的这位乘龙快婿……”
阿神盯着众侍女,“说!怎么回事?”
“我来问吧。”藤真皱眉道,“你太心慈手软……”
* * * * * *
阿神刚走出来就听见剑出鞘入鞘的声音。过了半晌,藤真方才出来。阿神有些担心下人吃苦。藤真撇撇嘴:“我不会对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出手。”他转而忿忿,“只是……竟然对付到雅子头上来了。她武功虽然不错,但若有埋伏……”他叹了口气。
“是诸星的人?”
“不,他用不着这个方法。”藤真道,“他们只是借了这个机会。但是……难道连她也逃不脱吗?”藤真不知为什么竟打了个寒噤,“诅咒?”
“你不要想那么多了,”阿神拉了他的手臂,“得赶快把她追回来。只是……”他踌躇一下,“她骑的是你的马。”
“我的?”
“难道你忘了?那是你亲手驯服的。”阿神道。那是翔阳最快的马,当年没有人能驯服它,除了藤真。他见雅子喜欢,花了三个月让它认新主人。其他人,是控制不住那匹马的。其他人,也同样控制不住雅子。她是不会乖乖跟着长谷川回来的。阿神牵着藤真往外走,“只有你能把她追回来了。”
“是吗……”藤真叹口气,“那丫头……脾气也固执得可以。”
“拜托你了。雅子 ,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