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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
      李艳接到电话时,正好把食客用过的餐具放回洗碗池。
      她用挂在旁边的毛巾擦掉沾上的泡沫,急忙取出手机。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人低沉严肃的嗓音,他不带任何感情地通知李艳,她的丈夫毛和有犯事被抓,要她去派出所拿毛和有的个人物品,第二天将转送到市郊的看守所。李艳心里发出一声闷响,有东西掉进飘着泡沫的内心,溅起的水渍黏在她的神经上,滑腻腻的,令人难受。
      她和经理请了五分钟假。厨房后门有条小巷子,平时员工上下班都从那里进出,工作间隙也会去巷子里抽烟闲聊放松一下。她找小厨子讨了根烟,就着灶火点燃,倚在粗糙的墙面,眯眼看那道同巷子一样大小的天空,吸了一口烟。
      这是李艳第一次抽烟。举起烟放到嘴边,发现手颤抖得厉害,深深吸了一口,浓烈的气体侵袭肺部,呛得她猛烈咳嗽,往地上啐唾液。
      发生事情那天的天气和今天的一样,灰蒙蒙的,看起来要下雨,其实只略微刮着小风。空气里湿润压抑,逼退霸占天气预报榜几周的高温。这种暧昧不清的天气让人莫名觉得舒适。
      李艳抬头望着天,站在远处等待毛和有。
      隔着一条八车道,对面有一处即将竣工的楼盘。沾着泥灰的银色铁门上用红油漆书写“工作重地,闲人免入”,两道门紧紧关闭,只留旁边一道小门出入。李艳看着,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那道铁门里是即将面世的新楼盘,往后会有许多陌生人住进那些明亮宽敞的盒子里;而铁门外,是他们这些世世代代忙忙碌碌如工蚁的可怜虫。
      毛和有与另外十几个工人一起,满心欢喜地进入门后的世界。他们中有人在出发前已经给众人打预防针,不要抱太大期望当天能拿到全部结款。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笑着,抬起手臂炫耀。常年经受太阳的关照,皮肤油光发亮,更突出肌肉的健美。毛和有说,如果赖账,让那些人尝尝我们的拳头。其他几个小伙子大声附和,甚至商量谁去堵门;谁去威吓;其他人站在包工头身边,充当保镖。
      李艳等了很久,离说好的“最多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两个钟头。等得不耐烦,去附近小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看到银色铁门敞开,迎接一路发出尖叫的警车。那几栋冷冰冰耸立的楼盘依旧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闹剧收场。
      “五分钟到了。”
      小厨子走出来,提醒李艳。李艳擦了擦哭红的眼睛,将烟蒂扔进布满脚印和污斑的肮脏墙角,瞥见快速滋生的黑暗蚕食墙壁。
      “和老公吵架了?”
      李艳头也没回,只是摇头。
      ○
      毛和有的判决书寄来了,快递发来取件码通知李艳去取。她把手机放进口袋,强作欢颜地继续去招呼食客。
      收完一桌,接着把餐具送进厨房。她盯着那些沾满油垢的餐具怔怔发呆。
      小厨子用手肘捅李艳胳膊,递过来一根新鲜的胡萝卜。李艳看了看那根胡萝卜,自从得知毛和有犯事关起来,为了凑钱弄人,每天只吃酒店的员工餐,在家只喝水充饥。拿出存了两年的一万八,又找人东拼西凑,统共三万块钱。
      那沓钱放在面前,她看到的不是钱,而是和毛和有结婚两年来,过得捉襟见肘的日子。毛和有年轻气盛,爱讲义气,隔三差五叫人来家里吃饭喝酒。他又爱面子,没有大鱼大肉不行,酒尽管不要高档的可也不能丢人脸面,常常使得李艳疲于应付。两人工资不高,李艳偷偷存款为以后生孩子打算,由于花在请客上的开销越来越大,好几次为了钱的事吵嘴。一次,毛和有借醉和她闹,说她看不起他,哥儿们在场还摆臭脸,给谁看啊!他一脚踢坏椅子,拿起断椅子腿去打,李艳闪身躲到卧室。她靠在门上,胸脯不停起伏,惊恐之外,更多的是对丈夫的失望,不免泪从中来。门外,毛和有用肩膀撞击门板,后来换成用脚踢。李艳知道他发起疯来谁也阻挡不了,如果今天不走,永远都走不了。她迅速收拾一些急用的东西,拿上存折和银行卡塞进行李包,猛地把门打开,冲击的惯性使毛和有迎面摔向地板。
      你别想走!毛和有趔趄站起,拉住李艳的手腕。
      李艳甩了几次没有甩掉他的手,回头看到毛和有早已涕泪横流。她不明所以,尝试挣脱他的钳制,意外地成功了。
      我喝醉了,不是故意的。给我一次机会。
      李艳犹豫,思索往日他对她的好。
      生日当天,他买首饰送自己。情人节也送过玫瑰花和巧克力。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在脑中盘桓:喝醉发酒疯尽管是常态,可打自己这件事却仅此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再发生,那时再离开也不迟。李艳伸手擦掉毛和有的泪水,被顺势拉进怀里。他的怀抱,还是温暖的。她发现自己竟然迷恋这身酒气与汗水混合的味道。
      如今,毛和有再次被他的冲动和讲义气拖累,关进看守所,甚至很可能要判上三年五载。李艳得知消息的当天,一度打算趁此机会和他离婚,然而左思右想,念及旧情,实在无法放任不管。她到处托人找关系,无论是家人,还是那些常来家里混吃混喝的朋友,一到关键时刻全都像乌龟缩进壳里,藏在石头缝中。她期望能见上毛和有一面,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或者和受害者私了,免去他的刑罚。关系找到了,却没有起到任何实质性作用,三万块扔进水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回来时只剩下一身的疲倦和失望、伤心。她喝水喝得更勤,上厕所的频率也更高,因此被经理怀疑是不是偷懒怠工。
      李艳捂着干瘪的腹部,接过胡萝卜,狠狠咬下一块。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力咬成碎屑,似乎这样做能疏解这些日子以来的卑屈。回到家后,人前装出的坚强,顷刻碎成泥土,挨着门坐在地上,手中的信封滑到一旁。判决书一角从信封开口露出,刀片般一刀一刀割裂她的心脏。与那天打电话通知她的民警声音一样冰冷的内容,再次毫不留情地击碎她的精神,想起这些年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日子。那些首饰仍然躺在柜子抽屉最里面的包装盒里,而玫瑰花和巧克力已经变成泥土,成为大自然的养分。
      其实,他们俩的关系并没有认为的那么紧密。李艳恍然大悟。
      ○
      小厨子扔下沾上油渍的厨师帽,蹲在巷子里看手机。
      李艳靠在墙边,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他。
      尽管小厨子比李艳小两岁,她却很信赖他。不只是外表超出实际年龄的成熟冷静,他拥有不需李艳表明就能理解的洞察能力。他们俩是同时期进这家酒店工作的。新人介绍时,他说了自己的真名,可不知道谁开玩笑,“小厨子”的外号跟着他到现在,真名倒是没人记得。小厨子看起来对什么事都无所谓,嘴里总是叼一截胡萝卜、黄瓜等任何能吃的蔬菜瓜果,因此常被厨师长骂做事不认真。他每次都等到李艳去巷子休息,和她小声吐槽,把厨师长骂他时的言行模仿得惟妙惟肖。惹得她笑个不停。
      这次他没有主动说话,而是拿出手机假装玩游戏。听完李艳的抱怨,他盯着墙角的排水沟。水沟盖上粘着许多已经发黑的塑料袋、口香糖包装纸什么的,到了晚上,还能看到有成人手掌大小的老鼠溜过。他收起手机,侧头望着李艳身边的墙壁,说:幸亏你们没有小孩。
      李艳沉默着点头。
      过了几天,小厨子离职。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将那身肮脏的厨师服扔在料理台上,空手离开。事后李艳从厨师长那得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来找过小厨子,当着经理的面骂他不孝子,上个月的养老费没有及时付,“要让你老子喝西北风吗?!”李艳思索着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或许恰好那天轮到她休息,所以才没看到。如果她在场,一定会冲上去帮忙。
      仰头望着巷子之上的天空永远都是灰蒙蒙,和巷子相同尺寸的长宽,逼仄压抑,令人恍如井底之蛙。李艳看小厨子临走前发来的信息,向来不主动提及自身经历的小厨子告诉她,他父母的感情和他们夫妻的感情是一样的脆弱不堪。他甚至能预测他们最终的结果。“所以我才说,‘辛亏没有小孩’。”过早的情感发育虽然像吃到苹果般令人甘甜,倍感幸福。那幸福也如苹果的分量,少而小,不足以充实漫长的人生。趁着果种柔嫩没有破壳发芽,长出畸形的果子,必须彻底的破碎果壳。“不要让自我感觉很好的、实际上是短暂盲目的感情结下苦涩难吃的果。”
      越往下看,李艳越深切体会那种毛线球般理不清的纠结。她决定不再拖泥带水处理自己的生活,再次试着和毛和有的家人联系,希望他们能帮忙请律师。她曾上网搜索过相关网页,了解个大概,认为还是要请专业人士才有可能减轻量刑。不过看到报价,拿出存折,“总计金额”的旁边是“零”。先前毛和狱中需要生活费,她把工资取出来,交了费用,又顺带买了些生活必需品送过去。加上债主打电话来催债,她向家里借钱填补窟窿。外债还清,换成家人每天催问还钱。被催得烦了,忍不住和老母亲抱怨,反而被对方堵得无话可说:当初还不是你自己非要嫁他?谁逼你了?你弟弟等着交学费,这笔钱限这个月还清!以后别再找我们借钱,省得怄气!李艳一气之下挂断电话。
      完全拿不出钱缴律师费。李艳望着手里的红本本,肚子里忽然发出饥饿的嚎叫。
      打给毛和有家人的电话响了许久,仍没有接通。她气不可耐,发了两段语音给他的大哥。对方很快回复信息,说了许多,总结出来是不愿出钱请律师。拒绝之外,暗示是不是李艳指使人对毛和有下套,目的是为了离婚。
      “我知道你想和我弟离婚。”
      李艳气得全身发抖,环顾房间一圈,不大的一居室里,除了毛和有的工具、锅碗瓢盆和衣服、被褥,剩下的都是租房时房东准备的。她摁下语音,恼怒地吼道:你们有什么资格怀疑我?!她站起来,把所有有关毛和有的生活用品全部扔进垃圾袋。
      ○
      金灿灿的银杏叶挂在树梢,秋风一吹,树叶乘着气流在空气里晃晃悠悠。
      毛和有提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见证两年牢狱生活的所有品—仅有的两套换洗衣物,一只牙刷和半管牙膏,以及一百一十五块钱。站在树下看落叶。他捡起掉在脚边的一片扇形叶子,举到眼前细看。逆着阳光的树叶裹上一圈金边,宛如镀金的高级品。毛和有露出满意的笑容,想象李艳收到这枚独一无二礼物时的表情。看到他站在面前,她一定惊讶到眼睫毛不停眨巴吧?想起一个不知从哪里看到的句子:“曾经的她,眼睛是纯洁无瑕的花朵,扇动的睫毛是自由的蝴蝶。”他喜欢看蝴蝶在花朵周围飞舞。看到花朵上的露珠,再深的醉意也会被激醒,即使挂着露珠很美,娇艳欲滴,也不忍心被外界污染。他要守住这份纯真。
      回到熟悉的街道,站在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楼栋门前,抬头看到曾经居住的那片阳台挂着陌生的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一晃眼,仿佛看到他和李艳的衣服挂在那。毛和有疑惑地走进门里,原本悠哉的步子踩在第一级台阶后,变为大步跨两阶。他喘着气只用了三分钟爬到六楼,调整呼吸,理好衣服,用力敲开房门,渐渐聚积的怒气等待开门的那刻上膛开火。
      门后面露出一个戴着眼镜、身材中等的圆脸盘女孩,她的样貌和身形跟李艳完全不一样,也没有毛和有心中挂念的“花朵”和“蝴蝶”。怒气退出膛夹,收进口袋里。他匆匆说句“找错了”,转身去楼下找房东。
      见到房东前,在短短两层楼梯距离的时间里,他仿佛经历了比两年还要长的时间。在不长也不短的两年时间里,万事万物都在变化。父母一年一年变老,大哥家的桔园生意越做越大,而李艳,她也会变化。毛和有问完房东李艳退租后的消息,对方摇头直说不知道。
      “你们不是老早离婚了吗?还操心她做什么。”厨房里响起高压锅尖锐的叫声,好像有人掐住它的脖子,不准它泄露行踪。房东嘴里念叨忘记关气阀,随手把铁门关上。连同毛和有所剩不多的期待一起关上。他立在楼梯口,脸朝着楼道间的窗户。
      毛和有原本期待家人会请律师,甚至上庭时他们会出现。可是等到最后,都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包括李艳。转到监狱没两个月,狱警转交给他一封信件,低沉的话语里难以掩饰对他遭遇的同情:这种事在这里常有,人之常情,不要过分难过。“重新做人,好好改造。”
      一张离婚申请,还有一张便笺—小厨子写的那段话被原封不动抄下—放进信封。毛和有看完申请书,不甘心却无可奈何签下名字;那张便笺被他揉成团扔进便池。
      路边的银杏树金灿灿,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更加金光璀璨。毛和有提着塑料袋站在树下看得出神,他在想什么,没人感兴趣。在另一座城市开始生活的李艳看着另一株银杏树,捡起树叶放到手心里,想象着即将阅读的新书很快要使用这片制成书签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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