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82、鬼胎（34）

　　“我打南海来，”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平静，可提及故乡，亦难免失措，“我家在你们称之为‘葵之海’的海域还要向南的地方，有一片岛，形状好像一只鸟，我们叫它‘迦陵频伽’，在佛经里是金翅鸟的意思。和陆地不同，那里可是一片佛国，不同教派的寺院林立，普通人家便依附寺院过活。我们租种寺院的土地，也向寺院服役，人人都想着出家，哪怕只是最低等的沙弥，那也等于过上了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生活，只是偶尔要替寺院攻打别派寺院，难免有性命之虞。我们家里习武，我家子弟剃度做的僧兵，向来都受寺院欢迎，我随弘教团踏上前往陆地的海船之前，也是打算着此次立了功，回来便做个沙弥尼，一辈子到了，或许也能领一个海边的小庵院，自己洒扫、耕种，自给自足。不过现在看着，这里的日子也与做尼姑并无甚不同。”
　　郗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咽下了涌到眼角嘴边的泪珠，多少激烈涌动的情感被时光的纱袋一一过滤，只剩下她口中平淡流淌出来的异教生涯，隔阂地仿佛书本上记录的别国故事。“我们当时想啊，同样都是海内传来的宗教，凭什么我们释教就不如人？难道就因为你们皇帝姓郦，他们的教宗姓李，要攀个亲戚？终于这一年，那些大小教派都不打仗争山头了，他们联合起来，要派一个弘教团，我因为武艺着实出众，被选上第一批弘教团的护卫。可是这一路上，海船都教风吹散了，那个葵之海，我看应该叫礁之海才对。我眼睁睁瞧着团中高僧大德的座船被风吹歪、被礁绞碎，一个个都舍身喂鱼了，只我抱着块木板随水漂流，最后被乘舟捕海鸟拔羽毛的郗豆娘救起。”郗宫人慢慢讲道。
　　她不知为何停了下来，郦神爱忍不住揣测道：“那你所听到的故乡新闻，可是因为弘教团失事、教派间纷争再起？”
　　郗宫人猝然咳了起来，这是她喉中的不甘与愤恨：“又何止！我家所依附的莲台宗，因弘教团失利颇重，将我全家丁众、无分男女，皆征为僧，充作僧都的扈卫。僧都是大寺院的院主，一宗长老，这倒也不是不应该，可他们叫我阿爷披上僧都的紫衣，扮成僧都的模样，一边同人激战，一边真的僧都却在和谈。他们做了两手打算，到头来牺牲的，却只有我家。和谈成了，却来不及了。”
　　她猛烈地咳嗽着，末了问道：“难道真个是我教不如人？我虽然厌恶他们争斗，却也知道僧多粥少，如今看来人心鬼蜮，出世入世又有什么分别？我权当这间屋，便是我的潮聆院了。”
　　如影的剑尖滑落，郦神爱想收手了。她不太会衡量人心，辨不出真假黑白，只是本能地觉得从郗宫人话中涌出来的那些情感，都是真心的。这样的人，便是怀疑她是否会在宫人丛中宣传释教，都没有意义。
　　“那三郎同四郎呢？你既心如死水，为何又跑去做了皇子的老师？”郦神爱又问道。
　　郗宫人“呵呵”地笑起来：“甚么老师，小子想认，且须看我收不收呢。不过是教了几式强身健体的法子，总不能白看着他们病——掖庭里潮湿，再没有比我们海岛上人更懂这个的了，只可惜那个女娃，根骨更好，只是小些。他们小娃娃，这般处境，总盼着有人能来救出苦海，爹娘都不能指望了，现成就有一个我，不日日夜夜惦念期盼着我，可教他们怎么办？”
　　郦神爱默然。她最后一分疑虑尽去，却听到郗宫人笑意盈盈道：“那么，且到我了。”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