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54、鬼胎（06）

　　也不知睡了多久，沉沉好梦间忽然只听得耳边有人笑唤道：“叫你听话，你倒是在这睡得好。习武之人还睡的这么死，我倒要写信去问问定春山的老道看。”
　　她吓得翻身跃起，单膝跪在席上，一手便往背后探去，却见皇帝换了一身紫棠色行袍，正坐在旁边席上，带着任家两个亲信内臣，俱噙笑瞧着她。见她一副警醒而起的模样，皇帝方道：“醒啦？”
　　郦神爱赧然至极，连忙用手轻拭眼、唇，生怕睡相不雅，叫皇帝瞧了耻笑，又整理裙领，乖乖翻身坐好。皇帝见她如此，又嘲笑道：“无妨无妨，我父女两个一般，虽然最爱恶坐，但睡相自来文雅。方才我从同辉堂中出来，瞧见任庭义慌的来找我，说宅家子晕过去了，吓得我连忙来看。”
　　想到自己的睡容叫这些如父如兄之人瞧见，饶是郦神爱都满面晕红，恨恨地瞪了任庭义一眼，嗔道：“任哥哥叫起我来不就是了，何苦惊动耶耶。”
　　任庭义也笑，向她拜道：“阿师不管臣叫了多少声，通是不醒，阿师玉体贵重，由不得臣不慌张。”皇帝也笑呵呵地道：“便是我亲自来也空等了你多少时候，若不是恐误了时辰，我倒要看看你能睡足多久。”此间气氛融融，十分和睦，郦神爱便不去请罪，只做了个鬼脸，便问道：“怎么耶耶还是要今日启程？事既已完，索性再住几日，预备齐全再行动身。”
　　皇帝摇摇头：“昨夜已教他们忙了一夜，岂可朝令夕改，加之今朝又遇不顺，如此反倒越发要按原定日程行事。”
　　“是。”郦神爱便不多言，只颔首应命。皇帝又道：“留下你来，是教你查查福王的事，他那副样子不对头。我既不给你设限，却也不能如上次般点拨你线头儿，你且先陪伴白氏主仆住着，慢慢摸索。”
　　这便是正经的御命了，郦神爱直身长跪，再拜奉旨。皇帝想来另有要务，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起身将行。临走前忽然回过身来，直视着她，道：“我儿，你听了这一遭，可有什么想问的？”
　　郦神爱犹豫半晌，眨眨眼笑道：“儿斗胆——尝听皇后殿下唤您乳名为‘生’，不知是哪个字，这个名字颇为稀奇呢。”
　　皇帝笑了笑：“不算什么，朕乳名寤生——先孝穆皇后随驾前往启陵拜庙，半路腹痛，又遇风雨，即在道旁诞下朕，足足花去两个日夜，为怕耽搁吉辰，先帝也只得抛却孝穆皇后先行上路。故此才为朕起了这个乳名。”
　　郦神爱面色发白。她只知祖母孝穆皇后裴氏不知为何不喜长子皇帝，一心想要次子、也就是她父亲孝王继承大位，原来这个小小的乳名背后，也有这样的因由。她连忙俯身请罪：“儿莽撞，万望——”
　　话未说完，只听靴声橐橐，皇帝已带人去得远了。
　　郦神爱垂头丧气地走出清宁殿来，她倦极困极，心中又惦念着皇帝交付的差事和方才的罪过，便无心去跪送圣驾，自个儿恹恹地又走回皆宁观去。
　　尽管在执中轩里早已见识过皇帝的真面目，可那些年的娇宠与慈爱都不是假的。她幼时在山中思念耶耶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真的，悄悄溜下山伏在远方屋檐上只为偷觑皇帝出行也是真的，那些孤苦疲乏的日月里，她唯有靠着反复回忆、咀嚼记忆中在宫廷中度过的美丽时光才能抵得过。纵然长大以后，玉京的市井为她提供了一个新的世界，她听得许多流言，也晓得要忌惮皇权，可久别乍见的生疏防备过后，印在血脉里的、总也忘不掉的那份孺慕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已将皇帝视作她精神上的父亲了。这该是怎样的矛盾呵！君臣父子本就难为，到她这里还有要添上一重：皇帝将仇敌的血脉宠成了自己的娇女，举动风仪都刻满了皇帝自己的印记，然后又成功将这个娇娇女儿铸成一口利剑——有多成功，即便告知她利剑的命运，她依然做不到倒戈相向，反而心甘情愿地受人驱使。
　　郦神爱满心沮丧，又想起初出师还都的那段日子来。那时她不知前途是何光景，也不知亲朋旧友是否依旧如故，骤然改换的环境里她无事一身轻，反而满身锋芒，听着市井流言便以为自己触及了什么惊天秘辛。少年人初出茅庐，无知而无畏。
　　一晃，也有这么些日子同流水般走过去了。
　　她有这样时时自省的习惯，只是越省越耷头耷脑，愈发连肩膀都塌下去了。甚幸今日大驾返京，宫道无人，郦神爱抱着胳膊往前走去，越性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唉”了一声，清晰可闻。
　　“咦，前面可是缘机法师么？阿师这是怎么了？臣正要去寻阿师，谁成想尚未照面，阿师就送了臣这么大一口霉气，前番确是多有冒犯，难道打臣一顿还不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