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52、鬼胎（04）

　　他们这边厢父女和乐，单把皇后撂在一边，皇帝只当皇后默默的爱赏这新到手的孙儿、怎么看也看不够，却见郦神爱笑着笑着却突然住了，只向他眨眼，皇帝回眸才瞧见，皇后竟不知何时落起了泪，当真是天孙扯断璎珞、龙女打落斛珠，一时间泪落如零雨，竟将福王的襁褓都打湿了一个角。
　　他们已然停了说笑，皇后却唯哭不言，郦神爱便心中有数，连忙起身匆匆一拜，便向外退去。她虽然好奇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正转身欲走，任庭义却将她广袖轻轻一拉。
　　“任哥哥？”
　　任庭义但笑不语，只伸手前导，将她向后引，绕过丛丛槅扇，在一架十二幅黄杨木八宝嵌落地屏风前坐下，此时帝后交谈的声音已清晰地传了过来。
　　皇帝竟然……郦神爱抚额苦笑，任庭义亦含笑比了个安抚的手势，自家悄然退下了。
　　“当着幼娘的面，你这是做什么。”同辉堂中但闻皇后嘤嘤细泣有声，皇帝想也是不愿她错过哪怕一句，估摸人已就位，才半嗔半怨的开口，“看惊哭了孩儿。”
　　“妾是为着一直以来的苦心。”皇后低声道。
　　方才郦神爱入觐时，也曾觉察到皇后异样。时人崇尚艳妆风流，皇后却一如十年或者更久之前，自淡雅中透出娇恬，历来不肯厚敷脂粉，今日眼下便多了指肚大的青影，青影又带出两道触目深痕，好似贴了两个异色钿花，无端端便显得人憔悴。此番渡暑经历，任皇后心志再如何坚强不屈，也熬成这般模样，如今事有了结，她也该施手挽救。毕竟是同路夫妻，携手度过的时光占据了人生至此的泰半光阴，皇帝不由得心头一软，和声唤道：“蝉娘，我们隔阂多了。”
　　郦神爱周身暴了一阵战栗，还未等她平复下来，就听到“咚”得一声。尚未到冬，行宫地面上还是入秋后改换铺陈的重锦地衣，皇后若从榻床上直接扑下、跪倒在地，纵有地衣缓冲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郦神爱没想到皇后竟还不肯放过年幼的福王，那孩子终于醒来大哭，皇帝急斥道：“你快起来……无忌，叫保母来！”
　　“谁都不许进来！”皇后忙喊，见喝住了殿外诸侍从，她才在怀中婴儿的高声尖哭中缓缓诉问：“生哥，妾问你要一句话，你若再无心于我与大郎茂娘，我就此便断了这痴心……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古人早已有言在前了。”
　　郦神爱再料不到会有如此精彩的戏码，一时心头惴惴。昨日她旁观皇帝训子，落后接了如影剑，不知今次夫妻对峙落幕后，皇帝又要给她什么呢？该不该教外人所闻所知的，皇帝都悉数令她知闻，这份“爱重”，真教郦神爱胆战心惊。
　　同辉堂中一片衣裳窸窣之声，想来皇帝亲自起身去携皇后，皇后却抵死不肯，皇帝又顾虑到她有子在怀，只好慢慢归座。新封的福王很快就将那细而尖的嗓子哭哑了，皇帝且不去顾，只是笑道：“你我都多大青春了，竟还像小孩子推搡吵闹，你也不怕任为他们听见了笑话。”
　　他慢慢的忆起了往昔：“想你我少年定情，青年结缡，至今已有二十余载。这些日子好似都在眼前呵！你初为新妇在母亲驾前兢业侍奉的样子，你在潜邸第一次拜月乞巧的样子，我都一一的记在心里。起先我不讨母亲欢喜，后来文湛势大，后宫又有彬妃结党，我们还是一道走过来了。如今四海俱平，国本稳固，是你说的，‘我们一家人的天下’了，何故再遇事时我们却如此生疏？此番豚奴之事，说出去是大节有亏，可究竟又不在孝期，白氏与他又有正经的名分，这……也是我们自家之事，只需悄悄掩上，莫要教外间谏臣史官知道。你如此防备我，竟把我从自家人之中摘出去了不成？”说到此处，皇帝竟亦语带哽咽。
　　“你防备我，我亦猜忌你，闹得儿女亦不得安生，跟着我俩一道劳心受苦，大娘还是新降。今日想来，真是大大不值得。我曾指天誓日，与你结发为夫妻，到今次是我修身不谨，多负于你，唯有百年后到泉下，方证我黄泉共为友之心不变。”皇帝深深地叹息，嗓音低沉而略有几分沙哑，听来十分诚挚，动人心弦。郦神爱臂上战栗爆了又爆，不知皇后听了可否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