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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鼙鼓(23) ...

  •   郦神爱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哪怕是当日赞圣尼寺最不堪的时节,她也没曾觉得如现在这般,被人猝不及防地扒了个精光。

      她怔怔地瞧着面前裴澂得意洋洋的笑脸,有无数句话想要问,却没一句能问得出口——她要脸。

      “斗昌徐氏的家教,我也算是领教了。”她冷笑道,扬手向外一指,“请吧,昭训娘子。”

      裴澂自鼻中“哼”了一声,却似赢得了什么彩头一般,高高挺着胸脯儿,昂然率先而出。

      郦神爱头痛无比。她们这一对儿奇异组合一路上招来无数眼光,她竟不知是为着谁了。裴澂活似是个蒙受了不白之冤的诤臣,风骨独绝,气度高华,而她却成了那个诬陷忠良的走狗奸佞,连脸上那道口子,都像是她横行不法时挨的教训。

      玉真观外,小望早早便迎在乌头门下,手里攥了个玉色匣子,遥遥见她二人走来,便打发人押了裴澂下去,自己一语不发,只板着个脸,取了红绵扑,蘸着匣中膏体往她脸上凑。

      伤药的清冽气味迎面而来,郦神爱却摇一摇头:“罢了。”

      “那夏不言也真是狗胆包天,”小望眼圈一红,“一般都是缇卫,莫非欺负我们玉真观都是女流么?”

      郦神爱疲惫地笑了笑,这一路游街示众般地、自东宫一路来到西苑,她甚至并不感到羞耻——早就麻木了。

      “这一下,夏不言是代至尊打的。”她将小望颤抖的两只手按下去,“让她们看好这对母女,若她们胆敢说些什么污言秽语,只管狠狠地打。”

      “污言秽语?”小望也是一怔,“什么,怎么会——?”

      郦神爱抬了抬嘴角,无力再笑,只伸手点点自己心口,小望勃然大怒。

      “我、我去杀了她们!”这女冠已是被气得原地团团乱转起来,抬手便要抽刀,“左右是贼属,杀了也不算冤枉!”

      “傻话!”郦神爱将五指一展,小望靴掖中所插一对圆月弯刀便一跃而出,径直落入她手中。郦神爱将那刀往檐上一抛,复又对周围诸女冠道:“都看好了,明日天亮之前,谁也不许取下来。”

      众女离得远,又目眩于她那一手神乎其技,一时竟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小望恨得跺脚,又要去看谁在偷笑。

      “老实些罢。”郦神爱一手掌住她的肩,信手点了两个人随行,“可知道至尊大驾驻跸何处?”

      “广寒宫里!”小望没好气地将肩一耸,“时气愈发凉下来了,至尊却一日比一日畏热,南宫娘子小月里失了保养,如今往来西苑,听说都要穿上毛的了。”

      郦神爱黯黯不语。

      “我说师兄,你这几日竟是怎么了,老是躲在后宫里不出来。若说你心疼南宫娘子罢,也没见你常去仙居殿探视。”小望嘀嘀咕咕,“姊妹们都很想你。”

      郦神爱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满腹的心事纠结,却没法说,只得勉强忍住,笑道:“便似这般,才是最好。我这样的人,谁个离我太近,便要倒霉遭殃。”

      “太子妃倒一向和你走得近,难道她也要遭殃不成?”小望很不服气。

      郦神爱无端端打了个寒噤,要她怎么和小望说呢?她只盼着,将来接过皇帝这一手权术把戏的,千万不要是白鹤姿。

      可是她这希望注定要落空了,如今她一日日望着白鹤姿,却只看到她青出于蓝。

      一念既起,万般疲惫涌上心来。

      “走了。”她摆摆手,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脊背挺直。可落在地上,依然是个垂头丧气的人影。

      到了那万寿山,郦神爱先上得平安殿,却扑了个空。值守的内侍高品一壁让她,一壁笑道:“听说大家在台子上,先前起了阵怪风,道是娘子也惊吓不小,便命接了娘子来顽呢。”

      说着,风送琴声,一阵琵琶的泠泠清响从天穹降下,那内侍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像要憋住什么似的浑身颤抖。

      郦神爱背转身去,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嚏响。

      “还不到换穿夹衣的时候,教法师见笑了。”内侍高品满面通红,羞惭欲死。

      “便是单衣,也自有厚实些的料子,你们怎的还在穿罗纱?”郦神爱仔细打量,着实蹙眉。

      内侍高品不由苦笑:“大家钦旨,莫敢不从——道是有羽衣仙人的飘渺之态,正宜在仙山之间出没。”

      郦神爱怔了一怔,随即怒道:“难道南宫娘子也——”

      内侍高品默然,嗫嚅半晌,才悄悄道:“这些时日,大家一直令娘子排演仿照释教经典中的飞天乐舞,拟于十五月圆之夜,使凌风舞于台上,灯烛高烧,直如仙境。”

      郦神爱去过佛寺,见识过浮屠塔中层叠炫目的画壁,自然晓得所谓“飞天乐舞”是何等清凉模样。如今默不作声地听他说话,紧紧地攥着手,硬生生气得遍身燥热生汗。

      那内侍高品为人小意,见郦神爱怒极,便不再言语,只默默将她引向山顶,距广寒宫越近,南宫氏的琵琶声便越清晰。

      郦神爱反倒多看了此人一眼,多少冷静下来。宫中的任何一个内侍都有可能是内玉作局门下,就像任何一个宫人都有可能出自她的玉真观。

      她没言语,任凭那内侍高品殷勤地将她引至广寒宫后的琉璃台下,任庭义迎了上来,与郦神爱互相见礼。她留意去看,果见其人也是一身墨青实地纱袍子,朦胧绰约,飘飘欲仙。

      胃里蓦然反上一阵恶心,郦神爱按住内关穴轻轻揉搓,面上还笑道:“好凉快天气,任哥哥不冷么?”

      任庭义展颜苦笑,却并不答话,只轻轻将手一比,示意郦神爱自行登台,沿途宫人亦是轻纱曼笼,妆扮不似寻常,或持香炉,或持灯盏,或持宝珠,低眉垂目,宛如木偶。

      郦神爱呆呆瞧着眼前这一切。皇帝精心构筑的这座水精高台上处处云烟缭绕,香气溢人,虽行动可见活人,却皆如泥塑陶俑,不语不笑,唯有水精澄澈,在日光下反照出灯辉宝光,闪闪烁烁,流转不定。

      好一似天宫仙境,却又如同传奇笔记中所载的古墓奇景,阴森难言。

      琵琶声零落如雨,伴着郦神爱拾级而行,待到还有三阶时,却突然听到头顶烟云间传来一声吩咐:“停下,就在那里罢。”

      她脚下也觉得有异,果见所驻阶级较上下更为宽绰——刚刚够一人跪拜行礼。

      于是她行礼如仪,礼毕,也很老实地没有起身。

      皇帝听上去倒是很和气,玉音纶旨从天而降,笑盈盈地问:“怎么今日呆呆的,你不好奇耶耶在哪里么?”

      这台子经过增修,已不复春末时郦神爱返京见到的光秃秃模样。台上虽仍狭窄,可周遭阶级、栈道皆已换做水精雕砌,又有无数盆、瓶、插、樽,一色皆是水精琉璃所制,排布点缀其间,又纷纷折上新鲜松柏清供,时时更替,竟大有郁郁葱葱之态。

      ——以郦神爱所处之地,根本丝毫难以得窥台上风光。

      “儿目眩神迷,未经耶耶允准,不敢乱看。”郦神爱恭谨答言。

      皇帝“嗤”的一声笑,似是回身饮酒,复又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今日是来做什么?”

      “执太子昭训裴氏及其母徐氏入观已毕,特前来向耶耶复命。”郦神爱道。

      皇帝“唔”了一声,半晌无言,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那琵琶声还是嘈嘈切切个不停,皇帝又问道:“这些时日在后宫里忙什么,都不来瞧瞧朕,也不去看你阿姨。”

      这似乎并不需要郦神爱来回答,因为她刚要说话,便听皇帝又道:“太子妃今日忙么?”

      “连日来元孙与郡主偶有不豫,太子妃亲往探视。”郦神爱忙道,“听说宫中尚仪给出了个主意,请太子妃起个乳名多多呼唤,孩儿与世间有了牵系,便不容易夭折。”

      “她倒会越俎代庖……也罢了,不过是个乳名儿。”皇帝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和谁对谈一般,可台上除却琵琶清音,并不闻第二人言语,“太子妃是怎么打算的?”

      郦神爱毛骨悚然,谨慎道:“太子妃只道是该求神佛庇佑,原是令人向国教经典中寻觅,众近侍觉得‘仙寿儿’既好,‘消愁儿’也不错,又为元孙想到‘师佑’,正难决定,太子妃觉得未免太过正式,便重又翻查释教典籍,才定下‘摩耶’和‘摩诃’两个。”
      “听着不似上邦语言,是什么意思?”皇帝沉吟着,“郡主唤做摩耶,元孙便叫他摩诃?”

      “元孙乳名摩耶,乃是梵语中‘幻身’之意,譬如黄粱一梦,这一梦便是一摩耶。”郦神爱更正道,“郡主乳名摩诃,意为至大、至多、至胜。”

      皇帝呵呵地笑了起来。
      “太子妃倒是很有心思。”他先是称赞了一句,意味不明,又说她,“你也是,自家是个女冠,如何又对梵经这般有讲究了?”
      “儿只是常在太子妃身边,听其言语,记在心中。”郦神爱微微抬头,慢慢扬起眼睫。果然,水精阶级尽头的一丛茂兰被人拨开枝条,皇帝探出半身,正与郦神爱对视。

      他注视着她,她却不敢,连忙又俯首下去。

      “那么‘摩伽陀’是谁?”皇帝冷不丁又问。

      郦神爱微微抿唇,她本可以装作不知道,但是鬼使神差地,她没有。

      “‘摩伽陀’,乃是梵经中所记载的一处极乐仙境,意为‘无忧之国’。”郦神爱艰难地说出上半句,却发现下半句反而变得顺畅十足,“但是太子妃遣人送出宫的那张纸条上,‘摩伽陀’被划去了,最终写上的是……‘摩罗’。”

      皇帝静静地瞧着她,郦神爱不必抬头都知道那脸上的笑容!

      “‘摩罗’者,本是梵经中魔王的代称,后来历经演变,最终意指‘阻碍’——阻碍修道者成就正法、获大自在的一切所在,皆可称之为‘摩罗’。”郦神爱反倒心平气和起来,“听说日前突然有一妓携襁褓跪于阳台县公宅前,自称是白十九郎的相好,要求一个名分,让二人的私生女儿认祖归宗,这个孩子先天有些弱症,如今被养在别宅,伺候的侍女仆妇皆呼之为‘摩罗小娘子’。”

      皇帝又不言语了,唯有那琵琶声依旧清扬婉转,过了半晌,皇帝忽然起身走开了,重新没入台上飘摇的云烟之中。

      只隔着区区三级,那是郦神爱无法企及亦莫名恐惧的神秘之境。

      “脸怎么伤了?”云烟里皇帝忽然笑问。

      “是儿自己轻狂莽撞。”郦神爱亦从容微笑,面上羞赧,“与别部同僚起了些龃龉,谁想技不如人,教耶耶费心了。”

      “你自己看着办!”上方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皇帝不晓得在做些什么,连琵琶声都停了,“女郎家家的,脸面最是要紧。”

      这句语焉不详的许诺使得郦神爱浑身一震——她可以插手东宫了吗?

      郦神爱听到一阵怪异的声响,喳喳喳喳,好像老鼠在啃啮谷物,可此地如何会有老鼠?

      “嗯?”令人胆寒的喳喳声里,皇帝匆匆从鼻中“哼”了一声,“怎么还不去?”

      “是……”郦神爱莫名紧张起来,俯拜叩首,这才出言相问,“儿斗胆,不知安东现下如何?”

      台上那如梦如幻的仙境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闷哼,打断了细密的喳喳声,喳喳声再要响起时,却似又被谁一把捂住了似的。

      郦神爱满心疑窦,见皇帝不答,却也不敢就此退出,秋风飒飒,身下的水精台级愈发冰凉刺骨起来,若非她身负武功,只怕要冻得不轻。

      琵琶声早已止歇,那怪异的喳喳声也不再响起,慢慢的,她又听见另一种声音——一种在北里三曲经常可以听到的、肌肤相击的声音。

      郦神爱恍然大悟,一时竟不觉得愤怒羞惭,她只觉得耻辱。

      “如今已有人证,做实了所谓的‘安东血案’乃是摩尼部大合罕主使、驸马都尉裴度经手,”皇帝的声音于百忙之中遥遥传来,郦神爱从中听出无上的兴奋与期待,“如今事泄,那边已先行易帜,东夷诸部奉琰州为主,改号‘和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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