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228、鼙鼓（4）

　　宝疏登时也跟着紧张起来。
　　郦神爱心下不由暗叹一声，这才悠悠笑道：“我只不过是白说一句罢了——若至尊当真欲使他生事，职责所在，不妨搭救上一救。”
　　“此事自有妾等全力应承，不消师兄操半分心——”小望一拍胸脯，便口出狂言起来，只是这豪气将将吐露一半，众人便见她身后处石门无声开合，却是无名携永新飘然而入。
　　不知从何时起，无名便甚少如往常那般佩戴假面了，她坦然赤着那张与郦神爱有三分气韵相似的脸，一手架着面色苍白的永新，照面便简短道：“你先出去。”
　　却是对美崃说的。
　　其人何等机巧小意，早在看见重九并未跟随入内时便小心起身立在一旁，闻言当即叉手一拜，干脆利落抽身转出。而无名一扫室内光景，便蹙眉问道：“出甚么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永新师兄可是受了暑热？”郦神爱连忙与宝疏携手让开那个可以倚靠桁架的位置，“你入宫不便，我原以为还要多等上些时候。”
　　永新以袖掩唇，哽了许久也没说出一句整话，只得目视无名，可无名却没那么些纤细心肠，二人茫然对视半日，无名才讪讪道：“哦，中道相逢，我便捎了她一段。”
　　小望咧了咧嘴唇，勉强一笑，只觉得浑身不舒坦。从前无名好似一口悬天之剑，是吊在她们颈子上的套索，那般的同她们格格不入，连观主都要惧她三分，可如今不知怎的，忽剌巴儿的又好了，是木偶人里注进了一股活气，泥体凡胎遭了仙家点化，竟然便有灵了——那可不是平明白日见了鬼了么？
　　“怪道是呢，”郦神爱也跟着笑起来，“你那‘捎带’，定然不是骑马乘车甚么的，永新师兄怕是从来没经过，师兄是不是？天上风可大呀？”她亲昵地轻轻撞了撞永新的肩膀，倒教永新也露出一个苦笑来。
　　无名亦随同众女浅浅一笑，算是应景，随即面色一肃，冷不丁问道：“可是解药能得了？”
　　永新猛地呛咳起来，余人却皆是惊惶，仿佛刚刚得知这消息的是她们一般——连郦神爱也不能例外，她甚至想永恒地逃避下去，同众人一起欢欢喜喜地团坐话着家常不好么？为什么要提起解药？为什么要有这解药？
　　“无名师兄可真会猜。”小望冷笑道。
　　无名沉默不语。
　　若放到以前，都不必众人将心底想法宣之于口，单单是这份犹豫便大逆不道，自风静熊算起，到坐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沈望眉，殷宝疏，最重要的还有郦神爱，通通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但是她仍然不说话，因为她自己也坐在这里。
　　她们能够共情彼此的犹豫与迷惘——虽然无名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但她于四周环视，再次确认了自己心意无误。
　　“我听你的。”无名轻声道，声音虽轻，却如断冰切玉一般，干净利索，不可回转，反倒引得小望等人面面相觑，惊吓一时。
　　郦神爱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颓然闭上了双眼。
　　“既已有了决断，又何必做此妇人姿态？”无名一时竟有些不耐起来，见小望众人皆茫茫然不知所以，忽然猛地将左臂一摆，掌风劈出，石门洞开——美崃正叉手立在对过囚室门口，像是有所等候。
　　见无名开门，她微微一笑，上前一拜，便自腰间蹀躞上解下一枚平平无奇的葛绸算袋，双手高举，奉于无名。
　　小望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顾无名在侧，径直起身，上前将那算袋一把夺过抽开——袋中盛着一瓶澡豆模样的东西，另有风静熊亲书红笺一封，这女人竟然还有心思将它细细地折成一枚曲头方胜儿！小望抖着手拆开，一瞧，果是这解药的用法！
　　“怎么说？”郦神爱与无名皆不去计较她的无礼，只是双双沉声相问。
　　而这一次，不必任何人示意，美崃便悄然行礼而去，靴声橐橐，在狭长的直道中不断回响，却是朝着枯井出口而去，想来风静熊终于收了神通，再也没留下甚么后手。
　　小望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合上石门，直到五人重又如方才那般并头叠膝地做好，她才将那笺上文字大略叙述，却是要取一间经年不住人的清寂宫室，一只新鲜松木箍就的浴桶，热水便在殿外空庭中露天烧就，一应烧水器具皆须是最新，再将这澡豆模样的东西倾入水中，让皇帝于水中浸浴四个时辰，而此后皇帝一应衣衫鞋袜、随身爱物，包括日常起居使用的杯盏、隐囊、凭几、香炉等等，皆丢弃封存，顶好连清凉殿、平安殿、宣政殿等处所也通通废止！
　　小望说着，自己也蹙眉不已，郦神爱与无名默然相望，却如何不明白是为了甚么——风静熊只是制出了解药，却始终不明白皇后将毒下在了何处，只得用了个笨办法正本清源。
　　郦神爱根本承受不住无名的目光——除了性命攸关的太子郦禖，她是世上唯一知晓这答案的活人，可风静熊办法虽笨，成效却好，只怕她将这笺条儿一递，皇帝立马便能明白问题出在何处，现如今他身边唯一残存的先皇后遗痕，便是经由太子之手转交的那枚藏画璎珞了。
　　如此，不仅父子情分彻底断绝，只怕连白鹤姿一干人等的性命，皆不可保全了。
　　小望忽然“咦”了一声，在那笺条侧缘摸了摸，竟将那张华丽厚实的胭脂水红笺拆成了薄薄的两张，第二张笺纸上笔迹如旧，意思却简略许多，只说了若即时着手解毒，便须日日以此药浸浴四个时辰，直至重阳时节方可算功成，而若能耐心待到秋去冬来，则只需在落雪日里沐浴三次即可。
　　“单数她恁多花样儿！”小望狠狠咒了一句，忍着怒气将笺条传示同僚。而事既至此，众人皆已明了。
　　只怕风静熊早知郦神爱心思，索性直接借美崃之手将药送来，就如无名方才径直开门一般，可与无名相比，她又是如此的慈悲而体贴，她还愿意再给郦神爱一次机会。
　　两张红笺，二选一，若选了第二张，那这主动权便又回到皇帝手中——他自己愿意等到落雪时再行解毒，数月间若出了任何岔子，便不该她郦神爱甚么事，她不必再背负那么多孽债。
　　便是皇帝忽然一改脾性，不嫌麻烦地日日浸浴，又如何呢？孝毅皇后落毒的秘密，不是早已随着她与巫医的死而归入泉台了么？听说近来连皇帝本人都放弃了对太子的“教导”，松口准许姬妾入东宫侍奉了呢。
　　郦神爱伸出手，握住了一张红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