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226、鼙鼓（2）

　　小望“哼”了一声，那张谍纸在她手中团来团去，恨不得捏扁搓圆，代替文中的主人公受过，才能使她解气。
　　“瞧你！”郦神爱嗤笑一声，随手招了美崃上前，“去你定真令主那儿问问，只告诉她‘娜宁盘陀’四字就得了。”
　　美崃领命而去，小望不由瞟了郦神爱一眼，悄声道：“她还不肯出门？”
　　打风静熊自四夷馆回来，便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先将横亘中庭数月的那方硕大青庐收起，将内中的瓶瓶罐罐、诸般怪奇仪器都搬进玉真观最深处的一间僻静石室，最后前来，向郦神爱讨了一张手令。
　　“之前出来过一次，”郦神爱心不在焉地挠着手臂上的蚊子包，指一指石门——对过的囚室，“她要求将那个巫医的尸身带出去化了，连同那只猫一起。”
　　“啊，师兄不说我都忘了！”小望恍然，“那人终于死了？”
　　郦神爱漠然颔首。
　　听说那人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初夏之夜，因他早已是药石无救、纯是挨日子了，是以起初并无人发觉，直到一缕浅淡的幽香自地牢深处弥散开来。值守的女冠只当是同时在押的秦妃又向定真令主传话要了什么香料，可那香气竟持续不散，甚至日趋浓重，最后连秦妃都出言抱怨，道是“香得她头疼”。
　　地牢中点得通明如昼，众女冠才找出异香的来源——寻常人死了、烂了，总是要发臭的，说不得还要招来恶心的虫豸，留下腌臜的污迹，可这巫医却不同于常人，他几乎已经没有皮肉了，浓艳的紫色袈裟上摊着一大一小两具干净的骨骸，静静地散发着香气。
　　直到风静熊奉命将尸体移走烧化，地牢中还是残留着香味，数日才散。
　　“这、这味道……莫非？”小望抽着鼻子，满面不敢置信地瞪着郦神爱——要是她敢点一点头，她恐怕是保不住今日刚用的午膳了。
　　郦神爱一愣，登时啼笑皆非。
　　“甚么东西，你也真敢想！”她努了努嘴，示意小望去瞧冰山下几个或站或倒的水精瓶儿，“西海进上来的香油，说是自花朵儿里萃的，一滴就能香半日，阿姨有着身子不敢乱用，至尊索性都给了我，我想夏日间甚么娇滴滴的女儿家都难免气味不济，烟熏火燎的不是分外添热？便取了来滴在冰上，竟有奇效，如今禁中内外只怕都仿效起来了，你上市上买，千金也买不到一瓶儿呢。”
　　小望啧啧称奇：“到底是师兄，这些门道我们便不会。”
　　郦神爱不由一怔。
　　她也能轮得上这个“到底”了？可她明明、打小儿也是山间泼生泼养长起来的，那两个天聋地哑的老妇也只是做些诸如倾倒恭桶的粗活儿，待她大些，一应担水、洗衣，还不都是她自己做？
　　出入皆有从人呼喝相从的贵主生涯才过了几天哪？怎么到了小望嘴里，她怎么就、仿佛天生便应该精熟这些莳花爇香的悠闲活计了？她不是郦神英也不是郦神秀！郦神爱回忆着自己方才的语气，心中不觉浮上一阵自我厌恶。
　　小望还伏在那儿，将几只瓶子都捞在手里，好奇地挨个闻过，郦神爱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你要是喜欢，都拿去……”
　　“我要来作什么，这么稀罕物事，不如放在这儿，大家一同享福！”小望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却听郦神爱冷笑道：“稀罕个甚么，这里没了，我再去问尚宫局要便是了，想这玩意儿虽然紧俏，短着谁也不敢短着我的。”
　　小望一愣，回头来看她，一时也明白过来——纵然千金难求，奈何皇帝愿出千金而购，或者说此物之所以价比千金，又有多少是拜皇帝的纵容推动所赐？毕竟她一个身份敏感的缇骑头子，又是未嫁奉道的县主，自个儿在居室中焚甚么香，何至于传遍帝都贵胄豪富人家？
　　“听闻海内有个皇帝，做皇帝么，似乎没甚么本事，可是他爱吃羊，却不敢表露出来，他知道他一旦有所偏好，第二日城里的羊肉就能卖得比耕牛还贵。”郦神爱幽幽叹息，小望束手束脚地坐在原地，眼巴巴儿地看她，却不敢接话。
　　石门无声翻转，美崃的身影自门后闪现，翩然向她们一一行礼。
　　“快歇歇，”郦神爱强打精神，含笑招呼，“冰那头儿有湃好的凉茶，你定真令主治病么似乎不太稳定，但开些消暑解渴的凉茶方子还是好拿手的。”
　　美崃亦微微一笑，却并未听命，她清了清嗓子，小声道：“‘娜宁盘陀’是西夷土语，呼义为女神之仆，通常只有部落头人才敢起这样一个名字，那位做主率领摩尼部东迁的老头人，就叫做‘阿延盘陀’，阿延神便是西夷通常崇拜的男女双生神中的另一位了。这位娜宁盘陀贵女在安东极是有名，连东夷四部都颇为爱戴她，称她为‘宋格里萨干’，意思是银河送来的女儿。”
　　一口气说完，郦神爱却只是出神，美崃不敢泄气，只是小心翼翼地觑着上峰的面色，却引来小望挥手一笑：“得了，你去歇着罢，我记得了。”美崃面色一红，忙不迭躲去冰山之后了。
　　“师兄想起甚么了？”小望正色问道。
　　郦神爱摇摇头，再次将美崃唤至身前：“可见到定真令主了么？她可好？”
　　美崃看起来并不像是饮过凉茶的模样，她咧嘴一笑：“令主让我给观主报个好消息，她得了秦妃的暗示，在那个巫医的骨灰里已有所得。”
　　郦神爱与小望双双一怔，小望怒道：“秦妃？她此刻人都在关外高原上吃雪喝风了罢？这里怎么又有她的事？”
　　“打从秦妃入监，这地牢中的寻常女犯便通通移了出去，彼时牢中只有他们二人，或许他死前对秦妃说了甚么，也说不定。”郦神爱苦笑道，“莫忘了他们皆是南国出身，按照秦妃那性子，又岂会主动同我们提起？二子同来一子独回，那个女人虽然非比寻常，究竟血脉牵系，心里不会不恸。”
　　虽有皇命，却也不是非风静熊不可，若不是她到底按捺下心头芥蒂、跑了四夷馆一趟，或许他们永远不会发现内中奥秘，反而任由那巫医的枯骨随风化去，散作稻草间的蝶翅磷粉。
　　“她有没有说，那解药何时能得？”小望急急问道。
　　美崃不语，只是默默向前展开一直紧握的双手，她掌中被风静熊不知拿甚么奇特颜料写了字，拼在一起，便是——“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