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211、英风（37）

　　皇帝进来时，只见千秋殿中帷屏交掩、罗帐低垂，昏影儿里侧躺着个人，却是大被蒙头，独自向壁。
　　“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么？”皇帝才不去揭穿她这副做派，只令宫人搬了一具时新流行、靠背垂腿的椅来，自家踞坐，“怎么不回头看看耶耶？”
　　被衾蠕动几下，郦神爱瑟瑟地转过身又探出头，露出红涨的一张脸。“搅了耶耶的寿辰，给耶耶添了麻烦，儿无颜来见。”
　　说是无颜，终究还是露了脸，她虽因缘巧合恢复了部分内功，却终究是连番遭厄，又是毒又是伤的，脸儿瘦到极致，将属于少女的丰腴尽数吞去，倒显出尖尖的轮廓来。那皮子也显得蜡黄，那秉承自生母、近乎美到空无的姿容自然也大大地打了折扣，衬着一大把干燥枯涩的黑发——枕上还落着好些散的——愈发显得可怜起来。
　　皇帝不知被触动了什么，好半晌没说话，良久才道：“方才来时正遇上风氏，说起你的伤，仍旧还是吊着一条命，我看着倒是也还好。”
　　“儿也觉得还好。”郦神爱浅浅一笑——皇帝摆明了不吃这套，她没必要白费心思，“除了觉得还虚弱些，没有旁的不妥，阿风当真是回春妙手。”
　　皇帝掀掀眼皮，向她瞧过来。
　　“幼娘，你给耶耶讲实话。”皇帝沉吟着，“你是不是故意的？”
　　郦神爱猛地一怔，仿佛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一头扎进了寒凉冻湖。她尚沉浸在这骤然入水的惊愕里，全然不及挣扎，大块的浮冰碰撞在一起，发出清泠的碎响，挤压着她的胸口，几乎令她不得呼吸。
　　“耶耶说……甚么？”她慢慢反应过来，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祈求自己的厄运——她宁愿之前受过的所有伤痛与奇毒伤了她的听觉，或者干脆伤了脑子也不妨，也不要……也不要让她亲自听见如此残忍的言语。
　　皇帝一直瞧着她，双眼如一柄铁钳将她衔得牢牢的，将她放在火上烤，一丝一毫都不肯懈怠。他明明已是四十余岁的老朽男人，多年酒色，眼神很黯淡了，几乎要和这昏暗的殿内空气融为一体，可郦神爱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皇帝的那目光便是现下灼烤她的烈焰，焚天盖地，令她无从躲避，而她这块小小的炭，已然被烧朽了形状、烧灰了心境，只剩下银白的一捧雪样的残躯，尚在这铁钳与大火中瑟瑟发抖，天上地下，都寻不到她的出路。
　　“耶耶……”郦神爱绝望极了，反而一滴泪都哭不出来，“你放过我吧……”
　　如影就在她手边，只要她想，一抹脖子就能了结这心无可恋的生涯。
　　皇帝自然也瞧见了，他微微一笑，伸手将如影取来，置于掌中赏玩一时。“你很喜欢这把剑吧？”皇帝笑道，“保养得甚好。”
　　郦神爱吃吃地笑起来。她虽无甚内力，但残余的问天掌真气用来自我了断还是够用的，倒也不必非得见血，脏了这地方。
　　“多谢耶耶夸赞。”她轻声道，最后抬眼瞧了一眼皇帝，又瞧瞧身处的千秋殿，心中只觉得好笑。她竟还是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摆脱皇帝施加而来的影响，如今竟然要被逼得去死了……不好笑么？被皇帝以父女亲情玩弄于股掌之上那么多次，到头来竟还是没有办法，这份情谊在她心里日久生根，早已长成了一株大树，如今要连根铲断，只好连同这颗心也一起剜掉。
　　就在此处，也好……千秋殿是这棵树的根芽，她与皇帝、皇后乃至任为父子那些当真亲密无间宛如一家亲人的回忆皆是由此地而萌，而今了断，也算得有始有终。
　　郦神爱暗中运起内力，布散于四肢百骸的问天掌真气宛如水溪汇聚，渐渐凝成洪流，直向着她心脉冲去。
　　她合上眼睛。
　　正当此时，皇帝却是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竟是牢不可脱！
　　“幼娘，你想做甚么？”他似笑非笑地望来，“你要寻短见？你是不是忘了，耶耶年青时也是练过几日拳脚弓马的。”
　　郦神爱冷不防脉门受制，先前汹涌的真气登时便阻滞难行。她如今体虚气弱，不比往日身既强健，又有深厚内功为基，于是立即就有反噬之态。她只觉得胸中剧痛，几欲张口呼喊，却恰是有血泉如练，自她口中喷出。
　　“吐出淤血来，气色果然好的多了。”皇帝仍笑着，扣着她的腕子不肯放开。
　　那如何会是淤血？郦神爱心中反驳，却无意说将出来——她绝望之下被逼自尽已是极尽耻辱之事，何况自尽又未遂，被皇帝抓了个现行，既然他有心给自己这个女儿一道台阶下，她又何必执着地非要揭掉自己最后一层脸面呢？
　　“多谢耶耶。”郦神爱漠然重复，顾不得心脉痛楚，甚至还挤出一个笑来，“儿果然觉得受用多了。”
　　“那便好了。”皇帝洋洋地笑着，眼睛里探出的铁钳却没有丝毫放松，“朕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你这孩子，果然当真了，还是那个脾气，打小儿便不能同人玩笑的。”
　　这一击未死……郦神爱盯着皇帝牢牢把控着自己的手，心里想道。父女如出一辙的洁白手腕上甚至还一同溅着几滴鲜红的血。
　　这会是我人生的最低谷么？她想，若能熬过此日此刻，以后会变好么？
　　“你性子鲁直，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皇帝笑着，终于将她的手松开，“何况李家小儿如此狂悖无礼，耶耶知道你委屈，我儿且放心罢。”
　　她自由了……郦神爱依然盯着自己的手腕，白璧染血，却是一只从此振翅重上青天的丹鹤。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变得更好，她只要活着，便活在皇帝掌中，和如影那等精美却没有魂灵的死物没有半点分别。
　　郦神爱枯坐原地，动也不动，好似枯水池塘边结满蛛网青苔、连攀附的藤萝都衰朽风化的石雕，这一次她再也不做甚么多余的动作，她只是再度调动起问天掌的真气，再度向着心脉而去。
　　若这就是师父所说的救赎，那这便是最好的救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