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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红丸(60) ...

  •   郦禖醒转的时候,依稀见到了生命中最清澈的一弯月光。
      他的妻子就站在这月光里,就像神话中月宫里接引的女仙,姿容如霜似雪,皓腕微抬,像是一曲软舞的起手式。
      她要度谁去往那天上宫阙呢?是她身前跪着的那人么?那人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只能见到发髻朵子里摇曳闪烁的一点金光,不断在他眼底晃荡。
      他想起来了,那应是一对卷草纹金钗,是他新岁正旦时献给母亲的礼物,母亲喜欢得紧,恨不得朝夕都不摘下……郦禖记得,自己幼时曾不慎打翻过母亲的妆奁,将其中这样一对钗子跌扁,因为年深日久,金性过脆,便是再巧手的金匠也说救不转了,母亲有些伤心,说那曾是父亲送她的定情之物……何以结相与?金薄画搔头……母亲的失望他永远不忘,那钗的式样也牢牢刻在心底,却是等到今岁,他才觉得可以一试——他命人重新锻造了一模一样的一对,代替父亲,再一次送给了母亲。
      如今这金钗怎么只剩下一支了呢,另一支去哪儿了呢……郦禖迷迷糊糊地想啊想,想不明白,眼前妻子却已然翩翩起舞———
      阿孃!!!!!!!!!
      郦禖忍不住挣扎大呼,一时四肢百骸无不剧痛,他眼睁睁地瞧着月光流散开来,轻盈地掠过母亲的后颈。
      并没有什么血喷出来,头颅也没有滚到地上去,它被一个女冠巧妙地展帔接住,三两下扎成一个包袱,轻轻松松地提在手里。
      粘稠的血缓慢渗将出来,最终聚在包袱末端一滴,却是再也不往下滴了。
      白鹤姿手里还握着剑,双眼死死地黏在那血肉模糊的腔子上拔不动,无名略试了试手,便将她松开,令她自己站稳。
      “这下可是真的死了?”白鹤姿呢喃着不知道问谁。
      “大行皇后已然长逝,宜速速小殓,还请太子妃于此间主持。”无名一声令下,便有一行女冠抱着衣包鱼贯而入,落后二人相抱着一卷牙箦,便在简单清理过的金砖上徐徐展开。
      衣包里竟是全套的皇后袆衣并一顶花树博鬓冠。
      此间的玉真观缇卫本就是散落宫中各处的宫人,提刀可杀人,放下刀干起活计来亦是又轻又快,甚至还不忘展开一扇屏风,遮挡住太子的目光。待那身血衣换下,立时又有人携之翻上屋檐,于愈发猛烈的风雪中扬之大呼曰“皇后复”——
      怎么会有这般荒诞不经的场景?
      郦神爱怔怔地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手去,此间事根本不需要她,也不需要白鹤姿,只消有无名一个,便能料理地妥妥当当。只怕她自接到消息时,便遣人径直去蓬莱殿取来了皇后的“殓服”罢?
      “殿下是孝子,乍逢骤变,已然哭得厥过去了。”白鹤姿却不似她这般萎靡,“速将殿下送往偏殿,当值的侍御医是哪个,召来。”
      彼时白鹤姿于东宫中笼络的宫人内侍已相偕并至,玉真观女子分批外撤,无名无意争权,只在一边抱臂出神,郦神爱连忙举手道:“我跟着瞧瞧去?”
      白鹤姿也不管无名有否意义,便点头道:“也好,我有意不令殿下关节复位,你是习武之人多少懂得,且替我瞧瞧是否可行。”
      郦神爱心中一寒,她一心只想躲开无名探究的眼神,连忙转身跟上,却听到身后白鹤姿问道:“都统一好口径了?”
      月里捏着个绢子哭哭啼啼,哀声泣道:“殿下担忧娘子身体,这才于席间抽身来探望,只是风饕雪虐,又轻车简从,竟从肩舆上摔了下来,磕到了头,当时便不行了……”
      “省省力气,别到时候真让你哭你又哭不出来了。”白鹤姿险些笑出来。
      “奴是娘子的影子,这是替娘子哭的。”月里擦擦眼泪,“何况这殿中也该有些哭声,不然也太不像了。”
      “先等等……报信的人可都去了?”白鹤姿又问。
      月里还未答言,便听宫中各处云板齐响,隔着风雪,一下一下,直敲在众人心间。
      二十五响,是为皇后之薨。
      郦神爱忍不住转过身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白鹤姿和颜悦色,她只觉得这云板敲得她浑身上下舒坦至极,“让她们可以开始哭了。”
      “摔死在风雪里,是不是太……”郦神爱苦笑。
      “这有什么,海内有落入东净淹死的天子,也有举着鼎玩儿把自己砸死的天子,如何不能有摔死的皇后?”白鹤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在忧心些什么,阿姊只是一时高兴,不会失了分寸。”
      郦神爱忧心忡忡,还是白鹤姿百忙之中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偏殿门口,又笑道:“你可省着些儿,别刺激得豚奴当真疯傻了,反而不好办。”
      她如今,还一口一个“豚奴”呢,她刚刚砍下了豚奴母亲的头颅啊!
      郦神爱迫着自己硬起心肠来,偏殿中太子却是出人意外的配合至极,任由宫人们摆弄,即使不小心碰到了他脱臼的关节,也只是低哼几声,面上竟毫无悲怒之气。
      东宫中常驻有御医照拂太子妃的胎像,此刻被按在精诚殿中充数——毕竟皇后就算真的摔断了头,也要象征性地救一救,现下偏殿中的这一位,却刚从睡梦里被揪出来,见太子病容,不敢细思其中关节,只是挽起袖子就欲上手为他接骨。
      “慢着。”郦神爱一把按住他的手,倒把那御医吓了一跳。他们医道中亦对关节擒拿之术略有研究,一时竟也小小与郦神爱过了一招,这才认出面前周身狼狈的少女,竟就是传闻中掌了一部缇骑的康乐县主。
      “复位妾也会做,就不劳动供奉费心了。”郦神爱客客气气,却攥着那御医的桡骨不肯松手,不仅不肯松手,还暗暗加力,“你只消告诉妾,若一个人关节脱臼许久不复……会如何?”
      御医满头是汗,险些跪倒,抖抖索索了半日,才小声道:“好教贵主得知,起先会略肿胀些,除了触之生疼之外,时日久了,或可致……瘫痪。”
      郦神爱垂目不言,只让人好生送那御医出去,自家复又挥退宫人,独自来到安置郦禖的榻前。
      “阿兄都听清楚了吗?”郦神爱笑笑,反手给他安上下颌。
      郦禖竟也冲着她笑,既不问皇后之丧,也不问白鹤姿的肆意报复——他只是含笑盯着她,眼神像极了皇后,仿佛皇后魂灵未远,借儿子一双眼睛与郦神爱隔着生死对峙。
      “你武功高,你听见了阿孃小声对我说的那句话,我知道只有你听见了……你会对阿耶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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