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46、红丸（38）

　　郦神爱惊得直接站起身来，还顺道踢翻了身前凭几。
　　尽管私心里有着诸般怨憎爱恨，可郦神爱从未想过要让皇帝去死。
　　她也不敢想，在这个皇帝骤然逝去的世界里，她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瞧大家说的，怕是吓着贵主了。”任为出来打圆场。从前郦神爱一向觉得皇帝与任为君臣二人，只是阴阳怪气的一体两面，可今次她才从任为的反应中觉出一些些属于任为本人的独立性。虽然仍出于本能地在打圆场，可任为半点儿也笑不出来，嘴角下弯的深痕凿进了骨感坚硬的下巴里，那双因年纪老大而显得淡漠浑浊的眼瞳里，甚至由于过分忧虑而显得有些茫然。
　　“年轻人，是该多吓吓，或可成才。”皇帝不以为意地摆手笑笑，“坐下！你这么高，一站起来整间屋子都要被你顶破了。”
　　白长歌这个没出息的，究竟还是趁着这边无人注意，悄悄偏头擦了把泪，这才正容长跪，请示道：“圣人但有驱遣，臣莫不奋勇！”
　　好容易冷静下来的郦神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听他这意思，怕不是这就要提刀闯进蓬莱殿、一下子了结了皇后？但看一看白长歌那双通红的眼，她又不忍说什么了。
　　皇帝亦是如此。“你们姊弟情深，我岂能不知，早知十九郎如此血热，我也不敢叫你来了。”皇帝一声叹息，“阿媛这孩子，是我家对不住她。”这话说得郦神爱也难过起来，白长歌想手刃皇后为姊报仇，她又何尝不想杀了郦禖这个人面禽心的太子呢？
　　一念及此，郦神爱汗如浆出。这就是为何是他二人坐在此地么？
　　无名也好，危妙人也罢，再如何忠诚得力，不过是工具，于此事知道得再多，也不过是局外之人——皇家内部的争斗与喜怒，他们只是远远看着，内心里嗤笑两句，若有事儿办事儿就是了。可她与白长歌却又不同，他们身在局中，与白鹤姿的遭遇感同身受，他们饮下喜怒又倾吐出更多的爱恨，这些情感与力量的积蓄皆是推动破局的关键——皇帝不便出手之事，正宜交给他们去做。
　　室中唯有一几，正在皇帝身前，几上别无二物，唯有一尊错金博山炉而已。传闻这香炉形如海中仙山，故得此名，炉下有盘贮水，以润香烟炭气，更使烟缕如云雾飘渺，以兆海中四时奇景——郦神爱盯着那香炉只是出神，原来皇帝便是立在那仙山顶端的唯一之人，皇后矮他一肩，自己与白长歌便是仙山脚下往来奔跃的神鹿仙鹤一类，皇帝站得太高，有些不体面的想头便只好驱使他们去俯冲撕咬……至于凡人，凡人如何能在天人的眼睛里呢，不过是亿万微尘罢了。
　　“耶耶就别同儿等打哑谜了。”郦神爱苦笑，“这急也不是，气也不是……莫不是皇后还没来得及动手？”
　　“自然不是。”皇帝欲笑，却又生生止住，回手抚了抚胸口，任为见状，连忙送上一只指头大小的金瓶，扭开旋子迎向皇帝鼻端，一股薄荷脑油的味道悄然逸开。“她是早就动手了，只是……”皇帝按着胸口，一时说得颇为艰难，只好让任为代劳，只这时候，他面上笑容竟还未散。
　　任为便言简意赅得多了，因皇后仍在位，说话前还正正经经向蓬莱殿方向略一拱手，才道：“好教二位小贵人知道，那巫医招认说，皇后所图并非谋求大位，而是恳求夫君回心转意，不再迷恋嫔妾小妇。”
　　郦神爱立时无语，忍不住用力掐了自己一把。今日在平安殿中所知所得，比一场大梦还来得虚幻难言——皇后，育有嫡长太子的实权皇后，在自觉地位受到威胁之际，不惜动用南疆邪术、作下那么多伤阴骘的恶事，居、居然不是为了杀夫扶子，而是祈求夫君回心？这和寻常市井愚妇有什么区别？
　　皇帝只消瞥一眼就知郦神爱心意，饶是此刻不适，还是忍不住嗤笑一声，指着她道：“你知道甚么！都说天家无情，可知越是在这等无情之地，一旦握有一缕真情，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郦神爱懵然相视。她史书么，一点没读过，胸中那点子权谋见识，全拜坊间那些以海内故事为蓝本所撰的传奇笔记所赐，那些围着茶博士听讲书的闲汉与佛寺中为变文涕泣不已的妇人一样，最爱的便是这等帝王邂逅美人、真情却终为大局所牺牲的故事，现在皇帝却说，真情是有用的？
　　有甚么用？在后世史书里记一笔深情深刻深明大义的作用么？当真有用，也不会被牺牲了。
　　“你不妨这么想，如在一片不毛的荒地里，任你有一盏、一钵、一瓶、一缸的清泉都无用，泼出去不过是喂了老天，但皇后却是在这荒地里诚心祈求一眼天赐的泉脉，她要的不是水，而是要那水永不枯涸，所以才以这皇后之尊，猥身尊奉一个南海来的甚么巫医。”几十年携手并肩的夫妻，他们都对彼此太过了解，皇后知道皇帝一时的优容心软既不稳固也不长久，必得另谋他途，而皇帝也知道皇后这看似昏了头的举动，背后有着怎样的情思绵延。
　　“这可能吗？”郦神爱静静问道，“若有泉眼，早就有了，何须要求啊？”
　　“有。”皇帝笑吟吟地望着她，竟是有些自豪意味的，“她见过，朕也见过，或许她当时错以为自己与朕之间也有这样一口永流的爱泉，是以在梦想破灭后，还在求着同样的妄念。”
　　被这样奇异的目光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郦神爱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是我……父、父母？”她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胸口，太用力了，胸骨被她自己戳得发疼。
　　皇帝但笑不语。先前的不适消散，他又成了那个意态潇洒的风流天子，未语先笑，仿佛一切杂事都不萦心头。
　　“这便是朕为难之处了。”皇帝笑叹道，俯身亲手更换过炉中香料，等着他们开口。
　　“此术已与巫蛊无异，不论其因，但证其果。”先开口的还是白长歌，少年人眼中的怒火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冷静，它越烧越亮，几欲燎原，“臣定为圣人搜寻切证，以巫蛊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