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41、红丸（33）

　　下一刻，便又重新安然合上，仿佛那一刹那他眼中迸射的精光，都只是墙上某一颗宝珠随意的闪耀。
　　“知道了。”皇帝淡淡道，听不出什么喜怒。
　　无名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该知趣些。
　　“那儿便先告退了。”郦神爱见好就收，笑嘻嘻行礼起身，“回去还有好多事儿要做呢。”
　　“你能有什么事啊？”皇帝果然闲闲地问道，言语中暗含之意刺得郦神爱暗自咬牙。
　　“回去练功呗！”她满不在乎地指了一下无名，“今日结识了无名姊姊，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姊姊先前露那一手，可给我羞得不行。”
　　皇帝仍闭目思考，只是嗤笑了一声，无名虽是出身江湖，却意外地颇通宫中事，当即侧身，向她认真一拜：“不敢当贵主一声‘姊姊’。”
　　皇帝又笑了一声，挥挥手道：“既如此，你就快回去专心练功罢，后续之事也教他们别再拿来扰你，只报给无名便了。”
　　“多谢耶耶疼顾女儿。”郦神爱扬眉一笑，又向无名打了个招呼，转身毫不留恋地出去了，一路靴声切切，故意踩得很大声。
　　“这小娘，也要历练出来了么？”皇帝这才含笑睁开眼，望向下首不知何时住笔思索的无名。
　　“臣不敢妄言。”无名老老实实地答道，“但私以为，还早得很。”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无名，笑得说不出话，末了一抹眼角沁出的眼泪，才道：“给朕查下去，无论查到谁，查到什么，都不准停。”
　　明明是雷霆万钧的一句话，却被他说得这样轻飘而儿戏，无名却不敢不郑重以对：“是。”
　　“风氏叫回来了么？”皇帝又问。
　　无名微一蹙眉：“早在五大王落草时臣便已传信，却不知她为何走得这样慢。”
　　皇帝也有些不悦起来，不知又想什么去了，任为却在一旁颇为踌躇不安。方才皇帝说的那句话，他自然知道后果，就像一颗指甲尖大小的青豆，现在不起眼，埋下去都不一定能找得到，可到了来年春日，却能发芽顶开巨石。
　　皇帝习惯了富有四海，多大的巨石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粒沙，可任为却不能不尽这份劝谏提醒之责，万一……可他没想到，无名的胆子却比他要大得多了。
　　“若是查到两位殿下意图谋逆，也要继续查下去么？”无名虽然胆敢问出这句吓死人的话，却也是垂着眼皮，只敢盯着自己面前的书案纸笔。
　　皇帝静静地呼吸着。这间小阁本来是干净的，只是刚刚又被郦神爱与无名挟进一阵腥风，那股味道便重又夹在氤氲的暖香里，在阁中寂寂流转起来。任为默数着皇帝的呼吸声，却觉得自己也要随之窒息了，无名却好像有些胆色，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又拿起笔来，继续书写。
　　“查。”
　　皇帝像是被这书写的沙沙声惊破旧梦一般，下意识地吐出了一颗压在舌上、千万钧的重担，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他们自己作死，”他扯了扯嘴角，又扯了扯，才慢慢笑出来，“我能宽纵一次，还要宽纵几次？”
　　“无名师，慎言……未免危言耸听了些。”任为赶紧道。不是他立场有变，突然跑去向着皇后与太子，而是……那可是与皇帝一路并肩趟过最危险旅途的发妻，那可是他们既嫡又长、盼望了多年，甚至不惜以生育之神命名的儿子，这二人一旦动摇，怕是整个郦周朝堂、士人乃至民间，都要跟着震动不止。
　　“任翁又何必粉饰太平。”无名冷笑道，将面前书纸一推。
　　“你俩吵什么！”皇帝笑道，他枕着双臂，翘着双脚，意态悠闲，“我这个苦主都还没说话呢！巫蛊厌胜也好、落药下毒也罢，总得把贼逆的手段布置挖出来，不然等朕龙驭归天，看你俩找谁哭去！”
　　任为好一阵儿无言。
　　“您怎么……”老宦官拧着眉望向玉榻之上四仰八叉的帝王，“怎么……倒是瞧着年轻了些？”
　　皇帝再次纵声大笑起来。
　　“今晚让尚食给你上碗鱼羹。”皇帝笑道，“打从我迷上西海那些异教画儿，也听了好些异族故事来，今日便讲一个鱼羹的给你听。”
　　任为也不谢恩，只是无奈又敷衍地弯了弯腰，示意皇帝可以开口了。
　　“传闻西海玄珠岛附近，盛产一种小鱼，长不盈寸，味极鲜美。这鱼生于深海，向来是逐群而居，一网子下去可以拖家带口地捞起来好多，可就一点，不易活，几乎是见风就死。这鱼要卖，本也是捕鱼之人在码头现生火起灶，将几十上百条鱼炖成一碗烂烂的鱼羹，专门卖给特意赶来的老饕，可无论这鱼再怎么容易和骨而烂却不损鲜美，渔夫自苍茫深海赶至岸边，死鱼也早就臭得化了。”皇帝眺望着顶棚，逸兴遄飞，天花上那仿照九天星斗而排布的黄绿猫儿眼在灯火中幽然闪烁，仿佛真的能带他来到西海，在随波飘荡的小舟上等一碗鲜烂的鱼羹。
　　“后来呢？”无名静静地问。
　　皇帝的心情似乎真的是好极了，竟然佯怒佯嗔地瞪了无名一眼，才道：“后来渔夫们便发觉了，这鱼在海中原有一种天敌，在鱼群与天敌往来厮杀之时，往往最易捕捞，只是难免将那天敌也网上来几条。从前都是将那天敌挑出来喂船猫的，可若留下几条在鱼群里，却更能激起鱼群的斗志，这可是刻在本性中的斗争本能，它们不那么容易死了。”
　　任为沉默不言，皇帝之意，再明白不过。可这何止是鱼羹，这分明是人羹，是这一碗散发着腥香的人的血肉，才让枯坐皇位的天子重新焕发出年少时与母亲、兄弟、旧族争斗不休的意气。那股味道悠悠传入鼻端，任为突然觉得想吐。
　　皇帝倒也没能想到，这陪他长大的大伴居然突兀地在此刻萌生了恻隐之心，他一个故事讲完，并未获得意料之中的反应，一时竟也有些寂寞，便向无名看去。
　　无名僵着脸呆坐原地，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串铜钱，放在几上，又向皇帝处推了推。
　　“你……”皇帝一愣，猛然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