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3、珠结（4）

　　荣国夫人因病迁居皆宁观一事，宫里还未来得及有甚风声，她们观中人倒是个个都知道了。这皆宁观中除了按制修建的房舍院落外，院后山隘处还开凿有几间以供辟谷清修使用的洞天福地，牛车辘辘，便是直往那边去了。郦神爱便不再送，掉头往自家处所走去，小望亦紧紧跟随。
　　郦神爱好奇道：“咦，你跟着我做什么，今日并非你上值。”小望却肃容以对，她摇摇头，示意郦神爱尽管向前走。方转过她私居的瓶花矮墙，郦神爱足下便一顿，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前方那静静矗立的楼阁在夜色中灯火辉煌，女郎的窈窕身影往来交错，将高耸的通天道冠和飞扬的羽衣飘带都清晰地映在窗纸上。小望上前去推开门，郦神爱数了数，玉真观未应命外出办事的女道士，悉数等候在此。
　　“师兄！”花音惊喜的唤了一声，随即女冠们皆俯身唱喏，宽大硬质的麻料裙袍摩擦起来沙沙作响。郦神爱颇不适应这样隆重的对待，幼时众星捧月的日子她更像是一只备受宠爱的狸奴，后来又乍然落入山间无人问津的清苦生涯里，自她长成归来，所有的光环已尽皆剥落，那个尴尬的身份就是她的全部了。
　　“诸位夤夜来拜，不知所为何事？”她扫过这群女道士恭谨垂下的眼睛，“我许过诸位观中事尽可自决，便是每位都有需我署令的公文，也交托给一人拿来便是。今日轮到了谁，哦，不就是花音么？”
　　花音为人比小望更加跳脱，若是无事时，郦神爱也与她颇合得来，此时已是急得她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安置，在诸前辈身后抓耳挠腮的憋了半晌，总算道：“咱们……总得先请师兄上座罢？”
　　郦神爱苦笑着叹了口气，穿过人群，自去日常惯用的罗汉床上安坐，又请诸女冠坐了，常在她处所出入的小望与花音等人亦忙前忙后，预备坐具并饮子小食等物。“这算什么，相公们的议事会么？”郦神爱笑道，闲闲的喝了口茶。
　　“您把荣国夫人带回来了？”隐隐为众人之首的褚修宜当先发问道。她是个容长脸的女子，名门出身，高鼻瘦颊，看起来不那么好亲近，可当她微阖双目的时候，却自有一股缥缈虔诚之感。
　　郦神爱睫毛轻轻一抖，却压住了怒气不发作，若无其事道：“我建议你明日再亲去验证，莫要打扰了她安睡。”
　　“您为何、为何要………”第二位发话的女道士抬起头来了，痛心疾首的瞧着她。郦神爱对她记忆犹深，她姓许，诸女冠都叫她永新，出家前乃是前朝教坊内最出类拔萃的女歌者，先帝薨逝后她没有回归市井，自入金仙观修道，艳帜未张依旧香客如织。当年讲武堂大比，击鼓前有永新清歌一曲，歌喉穿云裂石，身姿如风中之竹，自那时便再也无人在意军中又有哪位好儿郎拔得了圣人的头筹。
　　郦神爱很喜爱她温柔如水的性情，亦常常听她讲经论道，此时却冷冷的看着许永新，道：“莫说我有没有那个面折庭争、当场驳了皇后意旨的道行，我即便是有，却又为何要这么做？”
　　“井珠殿的文妃娘子，您不是见过了么？”永新隐晦的提醒道。
　　郦神爱忽然便明白了皇帝为何要给这一群女道士找她这个首领，十年前她被送往弥罗宫之时，这群人还不知在何处辗转流落，玉真观先有了她，才有了陆陆续续被搜罗简拔的她们。
　　“你们以圣人内卫自居，看见文妃受宠有孕，以为帝后生隙，便忌惮皇后之命？”郦神爱无聊的用拂尘牙柄轻轻敲动手心，“你们还认为，皇后强行把荣国夫人推过来，是借此要安插人手、窥视道观？这误会可真是大了。”她露齿一笑。
　　“今上与中宫情意甚笃，常常号曰一体，数度令诸臣下也称中宫为圣，可从无一人敢奉命。你们去问问省部诸公，他们是情知文妃有孕才不奉令的么？甚么文妃彰妃，统统都不重要，忠君奉事，本该如此，你们自最初便误了。乃至于文妃之孕，后宫里那些没有名分亦不见天日的女子和孩子，你们不来禀知，我也只当作不知道，我只问问诸位，大公主之母彤妃羊氏娘子，如今在何处？那个曾经怀过今上长子的彬妃虞庶人，又在何处？”郦神爱目光如锋，又轻又缓的扫过堂下诸女。
　　堂中一片寂静，只有女冠们或重或急的呼吸声。
　　“皇后有没有那个意图，我不知道，可你们猜今上知不知晓？且看明日一起身，咱们观外有无驻上金吾卫士，可有人敢同我打这个赌？”郦神爱笃定地笑了笑，“更何况，我倒觉得，那个女子根本不是荣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