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07、鬼胎（59）

　　荣国夫人的牛车宽阔华丽，容纳数人不在话下，白鹤姿亲执茶筅，一边击拂一边含笑打量了郦神爱几眼，道：“瞧着气色不错，你这是缓过来了。”
　　“不缓过来又能如何，引剑自刎么？”郦神爱苦笑，隔着衣袖轻扣如影的剑镡，“真是恍如隔世，我居然还是十六岁。”
　　“这算什么，且还有呢。”白鹤姿嗤笑，脱口而出，“你不知道我当日被豚奴——”
　　旁侧文妃猛烈地咳嗽起来，白鹤姿也顺势住嘴，却不悦道：“娘子若是不适，不如早早回舆休憩，免得害妾等也被传上。”文妃面色一红，只好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白鹤姿却也未曾续上方才未竟之言，郦神爱猜度其意，心中暗暗惊诧。
　　“日子定下了，是十二月初十，钦天监卜算大吉，宜子嗣，”白鹤姿若无其事，分茶入盏，“我欲请道、释二教首为东宫大婚之仪禳福，你腊五那日可有空？”
　　郦神爱一呆：“你？这事你便可以做主的么？”
　　“帝后都有此意，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又岂能对你开口？”白鹤姿颇为不屑，“我倒是可以出言把你安插进去，毕竟你主持内道场，女冠之中称个第一还是可能的罢？”
　　郦神爱这才些微领略到白鹤姿的底气。她幼时承旨成为太子妃，随即入宫教养待年，当了十来年的荣国夫人，俨然便是宫中的“副公主”了。皇帝一向便偏宠女郎，怪道子媳二人作出这等丑事，他犹可一笑置之。
　　“你说的这个禳福，可是要在东宫办？”转机就在眼前，郦神爱一时竟有些紧张。
　　白鹤姿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东宫如今被那些姬妾霸占着，如何能教别人分润了我的福气？去……去南华观罢？本就是为了豚奴立的，正好那里也有女道观。”
　　郦神爱不由大喜，真是瞌睡了便有老天爷给递枕头。她好容易按捺下心中喜悦，试探道：“阿姊你费心把我安排去，定然是有事要做罢？”
　　白鹤姿带笑瞟了她一眼，道：“你这小白眼狼，听到有机会见情郎便乐得找不着北，可算是想起正经事来了。”有白鹤姿屡次施展通天手腕在前，郦神爱登时大骇，险些便以为她竟也知晓裴度传信之事，好在白鹤姿见郦神爱面色变化，忍不住道：“怎么，你不会真的要去见情郎罢？眼下这个景况，我劝你还是乖一些的好。”
　　“怎、怎么会……”郦神爱狼狈至极，连忙讨好，“我只是给拘得久了，静极思动而已。”
　　白鹤姿明知有事，却也不去戳破，只道：“我可不管你要做什么，只别忘了我的托付。”郦神爱心中一动，低声相询：“阿姊是说，药？”
　　宫中素来将药物管的极严，单看殿中省内将医、药分掌便知，尚药局空有其名，侍御医单管开方而已，一切和药进奉之事则于内侍省另设御药局统管，而御药局，却是孔朝清的老地盘了。之所以有此一置，市井中一直有传是前朝逊位的末帝于禅让数年后暴毙于别宫，而事发前曾私下里求恳御医为自己配药，如此让高皇帝背上了洗不去的污名，才下力气整治内宫医药诸事……郦神爱思索再三，却并未将自己与孔朝清的渊源说破，只问道：“你要什么药？”问完却又觉得不妥当，白鹤姿自有心腹使唤，其弟白长歌又管着玉徽卫，她想那小子总不会是个将皇权看得比亲情还大的人物罢？
　　白鹤姿怎会不虑及此事，她笑了笑，啜了一口茶汤：“我要的，是能堕胎的死药。”
　　郦神爱悚然而惊。
　　“此事我已考虑很久。”白鹤姿挥手打断了郦神爱的劝止，“坊间并不惯以药堕胎，冬使孕妇浸于冰河，无冰时便使人踹压其腹，北里名花们倒是又体面些，用的却是生附子。我若收藏此物，那可真是头悬利剑只待其时了。”
　　“那道观里又怎会炼造堕胎丸呢？”郦神爱急了，她不住回想东宫中可有哪位娘子报了孕信，决意宁可放鹰叫白鹤姿瞧见，把东宫翻过来也要使人查个清楚。只一眼白鹤姿就知她在想些什么，连忙笑道：“好个傻妮子，我不过是要些来图个安心、以备后用罢了，最该堕的那个我都让他生下来了，我还怕甚么呢？”
　　“你到底要什么？”郦神爱正容问道。
　　“铅汞，我要精炼过的，这物事可只有道观中有。”白鹤姿也敛了笑容，“不行也无妨，我听闻你曾请舍弟长歌上过一次弥罗宫，有了关系便好做事，如今我再使他去要些来，想也无妨。”她语带威胁，郦神爱不是听不出来，却仍直着脖子不肯应。“你究竟要来做什么？你同我交好，说了那么多知心的话儿，便是为了今日？”郦神爱怒道。
　　白鹤姿不由失笑，险些将髻边镶宝香瓜掩鬓都笑得掉了下来，二人之间那略有些紧绷的气氛亦同时消散无踪。“你这心软的傻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她咯咯地笑着，泪盈于睫，却也并未拈巾抹去，而是任由泪水在那严妆的粉面上留下两道清晰的白痕。以其人之容止，又做出这等乐极思悲的凄艳之态，便是郦神爱自认铁石心肠，也不禁心生怜惜，险些便要嘴软应承下来。还好她如今亏吃得足够多了，才能勉强忍住。
　　“我是傻，”郦神爱自己哭哭笑笑糊弄蒋碧游之时，可未曾料到自己也有被白鹤姿玩弄于股掌的下场，“阿姊可不要骗我。”
　　“噗。”白鹤姿彻底掌不住，失声大笑起来，车外诸侍女一时交接不绝，有人轻叩窗棂问道：“娘子可是有事呼唤？”
　　“没、没有，没有……都走开，走远一些。”白鹤姿掩嘴葫芦，半晌才平复下来，却也是正经发问，“幼娘，你可知我为这孽缘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