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03、鬼胎（55）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许是荣国夫人处又有什么指教。”郦神爱心下一沉，一壁笑言如故，一壁仍忍不住细细打量了六女冠一番，也不知蒋氏姊妹的身世她们是否知晓。
　　“那妾等就更不能搅扰师兄了。”小望干脆地跳起来，第一个叉手拜别，众女纷纷相随。郦神爱方目送她们自游廊离开，回首便见蒋碧游青袍小靴、头戴软巾，正随道童从另一侧翩然而来。
　　这女子显然是着意梳洗过了，虽仍只是一副裹头内人装扮，却是乌发浓润，神情鲜焕，大有其主白鹤姿的张扬意气，腰间革带上又钉有一粒黄豆大的金珠，人衣两艳，将本不出挑的容貌愈发衬得平淡。
　　“妾蒋碧游，请贵主万福。”她深深拜下，却是行了大礼，郦神爱不传免，竟就老老实实伏地不起。
　　“蒋内人这话不妥，贫道已是出家之人，唤做法师、炼师、阿师甚么都行，唯称旧日俗位，不合时宜。”郦神爱向她一笑，“请进来坐罢，可是白家阿姊有何吩咐？给了我那么多钱帛，回头想起来忘了拿药不成？”
　　蒋碧游双手按地，半抬起身，仍不敢仰头直视，姿态谦卑，语意却甚是坚决：“好教贵主知道，妾此来，并非是以荣国夫人侍从往拜缘机法师，而是以昔日臣女之身，拜见女君。”
　　“你愿跪，那便跪着罢。”郦神爱不为所动，隐隐有些厌烦，“唯我有事不明，还得请教内人。”
　　蒋碧游深深吸了一口气，俯身道：“妾不敢当。”
　　“敢不敢当的，你都已经来了，我却还能说甚么？”郦神爱终究不惯被人这般大礼跪着，便移至旁侧茶几之前，三两下扇风起水，欲吃茶助兴。
　　“我问内人，当年没身为奴的，是不是原千牛卫中郎将蒋捷家的女郎？是不是你这昔日臣女？若是，这二重身份须是如何剥离开来，还望内人教我一教。”蒋碧游闻言一噎，迟疑难言。
　　郦神爱愈发冷淡：“再者，所谓率土之滨皆是王臣，昔日先父之悲，皆因夺嫡，上有太后纵容煽动，下有亲阀军将拥兵自重、挟恩义功勋苦苦逼求，方有兄弟阋墙的祸事。内人可还是嫌死的人不够多，在你我之父皆连逝去多年之后，又拿这一套来逼迫我？不知你在掖庭长大，是谁教得你恁多！”
　　蒋碧游瞠目直视，郦神爱将用完的茶筅一掷，力气之大，甚至将数点茶汤溅至蒋碧游面上，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勇敢地逼视上去，郦神爱不过报之以冷笑。
　　“三者，我观内人神色，必是最一开始便认出了我，我却不识得内人，只好在心中疑惑罢了。直到此次上京归来，经至尊指点才得知内人还与我有这番渊源。不知内人何不一早便来寻我，定要等到我上京受责失了圣心、又接连遭辱之事遍传京畿后才找来？”
　　足下青砖映着蒋碧游一双素手白生生、颤巍巍，着实让人可怜，然而郦神爱容色如冰，只扫了一眼，便不耐烦地移开眼去。她想了想，自觉一腔怨气尚未泄尽，便又补了一句：“可是看我已是落水之犬，此时援手，必有重报？”
　　话虽刻薄，却去蒋碧游心思不远，她此时已是面如金纸，不觉起了满脖子的细汗。“贵主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蒋碧游咬着牙，眼中已满是泪水，“莫非忘了孝烈王遗志了吗！”
　　终于有人将这话说出来了。
　　郦神爱竟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了想，渐渐乐不可支起来。
　　所有人都认定她天生便该继承亡父遗志，真当她被情爱迷昏了头，瞧不懂裴度眼中莫名的热切么？哪怕皇帝将她一手塑造至此，心中还是有疑惑，就因为这血脉之份是斩也斩不断的，就好像当初所有人都认定，与皇帝一母同胞又战功彪炳的孝王不可能不想夺了兄长的大位，天底下怎么会有人不想做皇帝呢？
　　真是可笑至极。
　　郦神爱大笑，直笑得蒋碧游仿佛见了鬼一般，她擦了擦眼角迸溅的泪水，笑道：“内人莫惊，我且问你，先父是何时与你托梦的？梦中他老人家穿了什么戴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可有言语交你带与家母和我？一十六年过去，不知家父下一世托转何处？又或是往何处封神成仙？”
　　她先是笑得状若疯癫，忽又语涉鬼神之事，将个蒋碧游唬得满面惊惶，喃喃道：“贵主说什么，妾不能解……”
　　“怎么蒋内人现又怕起来，方才你提及先父遗志之时，可是毫无惧色呢。”郦神爱也是笑得累了，移茶就口，润一润唇舌，“先父殁时，我尚未出生，想来内人也未曾在场，怎么内人就知道得那么清楚，不是先父向内人托过梦，还能是什么？说来，也是我不孝……”
　　蒋碧游这半日来被郦神爱居高临下地拿言语刺激得不轻，此时倒像是豁出去了似的，猛地撑起身来，倒将郦神爱吓了一跳。“妾明白，贵主总是要推诿的了。”她冷笑连连，“妾本以为此番贵主总能看清那一位的真面目，谁承想贵主被吓细了胆子，烈王的英雄气概却是半分未曾继承得到！”
　　见她依旧不肯醒悟，郦神爱一时也头疼起来。此时此地，她离绝境也不过一步之遥，身处这玉真观中，宛如在和尚庙里见屠夫，即使大开中门由着他人窥视潜听还嫌不够，只恨不得把所有人召齐围观，这样才来得爽快。
　　蒋碧游正慷慨激昂骂得痛快，冷不丁听到郦神爱道：“你口口声声什么遗志啊气概，不知那遗志和那气概究竟是什么？“
　　她走下座来，屈身蹲在蒋碧游跟前，牢牢捏住她的下颌向前拖来，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是要当皇帝么？”郦神爱轻声在她耳畔问道。耳边起伏的明明是灼热的气息，蒋碧游却觉得遍体生寒。